1. 研究背景
“作者形象(образ автора)”一开始是属于俄罗斯语文学界的研究范畴,是一个抽象、综合的概念。这个概念最早是由语言学家维诺格拉多夫(Виноградов В. В)提出的。“在俄罗斯文学研究中,在维诺格拉多夫之前,已经有人运用语言学和文艺学综合分析的方法来研究文学作品。但是真正使语言学和文艺学相融汇的是维诺格拉多夫。”([1] p. 13)“根据卡尔什科夫(Горшков А. И. 1923~)在《俄语修辞学》(Русская стилистика 2006)中记录,1927年维诺格拉多夫在《诗语理论建构》一文中提出‘作者——叙述者形象’‘作家形象’等术语,1930年在专著《关于艺术小说》中收录上文的节选,由此在语文学中正式出现了‘作者形象’与‘叙述者形象’两个术语。”[2]“在一部作品中作者的情志态度决定着形式的选择,更左右着内容的取舍,掌控一切,上升至整部作品的灵魂。而维氏经过多年苦心孤诣的研究,从中引出了‘作者形象’这个范畴。”([1] p. 14)
2. “作者形象”的概念
作者形象不是指作者本人的外形面貌,性格习惯,日常生活,社会阶级等,而“是一个高度抽象高度概括的综合范畴,简单地说是作者对所写世界的评价态度和作者对民族语的态度。”[3]“它囊括了人物语言的整个体系,以及人物语言同作品中叙事者、讲述者(一人或更多)的相互关系;它通过叙事者、讲述者而成为整个作品思想和修辞的焦点,作品整体的核心。”[4]
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认知,对某些人和事情有不同的看法、态度和观点,作为文学创作的主题,这些看法、态度、观点会隐晦的藏在他的文字中,成为文学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举凡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包含着作家本人对所描写事物的明确的态度,他的爱憎、好恶等种种情感,虽然这种态度的表现方式会有所不同,有的直露、鲜明,有的则较为隐蔽,但这种态度却总是客观存在的。”[5]这种客观存在的态度是“作者形象”重要的一部分。
“作者形象不是简单的言语主体,他甚至经常在文学作品构成中不被指明。他是文学作品本质的浓缩体现,他整合了处于叙述者、讲述人或讲述人们相互关系中的人物的全部言语构成体系,而且通过他们表现为全部作品的思想–修辞核心及焦点。”[6]
虽然相似,但维氏提出的这种“作者形象”与作者的个性反映到作品中形成的独特的写作风格不同,它探究的是叙述主体通过自己的“语言意识”创造出文学话语后,人们通过这些文学话语感受到叙述主体的“语言意识”,并把握的叙述主体对所写世界的评价态度和作者对民族语的态度。
3. 从语层结构看屠格涅夫《罗亭》中的作者形象
《罗亭》是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于1855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以主人公罗亭与娜塔莉亚的爱情为主线,穿插了一些次要人物。
小说叙述了没落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罗亭受男爵嘱托,为送论文来到了一位贵妇人的庄园里。“他的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充满理想主义的魅力赢得了庄园主达丽娅·米哈伊洛夫娜的喜爱,他无时不在炫弄自己的才华,宣扬真理和自由,得到了贵族小姐娜塔莎的爱情,因罗亭自身无钱无权无地位,达丽娅·米哈伊洛夫娜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与他来往。”[7]娜塔莎与罗亭私会时发现了他的软弱无能并与之分手。罗亭留下信后仓皇离开。此后他尝试过疏浚河流、做教师,但都没有取得成果,最后在参加1848年的革命时客死异乡了。
“文学作品中的一切要素都通过语言来呈现。小说的语言结构是作者语言、叙述者语言和各种人物语言的统一体。”[8]这篇小说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主要包含叙述人语层、人物语层和作者语层。下文将以这三个语层为出发点对“作者形象”进行分析。
3.1. 叙述人语层
《罗亭》这本小说由局外叙述人进行叙述,叙述人身份神秘未知且毫无蛛丝马迹可寻,“他”悉知人物的一切——心理,情感,生平,性格等,以一种完全的旁观者的视角向读者叙述着一切。小说的叙述语言比较平静客观,描写景色时用词简单却充满诗意,描写人物时用词直白但不粗俗,通过不同的言语手段传达出作者对不同人物的情感倾向。
3.1.1. 对人物爱憎分明的态度
“总之,凡徐娘半老的太太都乐于关照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因为他善于逢迎她们,博取她们的欢心……他待人极其温和,极其殷勤,善解人意,暗地里则十分好色。”([9] p. 8)
“他脸上原来那种甜媚之态一变而为一副自命不凡的、几近铁板的表情。甚至连他的步态也变了,现在他昂首阔步,着地有声。”([9] p. 12)
在这两段叙述中,叙述人平铺直叙,语气平静地描述了潘达列夫斯基令人不齿的所作所为,塑造了他善变、谄媚的形象,直白地表达了对潘达列夫斯基这类心口不一、曲意逢迎者的鄙夷和调侃。为后文他告密男女主的爱情埋下伏笔。这两段描写出现在较为开头的地方,结合作品开头对其他角色的描写,比如:“提起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全省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她是迷人的,全省的人说的并非溢美之词。单凭她那笔直的、鼻尖儿稍稍翘起的小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为之神魂颠倒……”([9] p. 10)这一段是对亚力山德拉·帕夫洛夫娜的单纯的赞美。这三段描写都是出现在小说开头位置,彼时整部作品的情感和态度并未显现,叙述人已用文字表达了自己好恶分明的态度。这种叙事手段看起来平淡直白,但很分明地体现了叙述人的主观情感。叙述人平淡的语气与被叙述者所作所为对比起来,更具讽刺性和真实性。
叙述人的爱憎分明还体现在对人物不是一味的否定或肯定。比如以下两段叙述人对皮加索夫的叙述:
“达莉娅·米哈伊洛夫娜乐意接待他,因为他乖戾的言行举止可以供她解闷。他的谈吐的确相当可笑”[9] 16
“皮加索夫资质平平,他的出众之处是坚韧和顽强,然而他身上最强烈的则是虚荣心,他一心想出人头地,跻身上流社会,不愿听凭命运播弄。”([9] p. 17)
叙述人在指出他言谈乖戾可笑的同时又看到了他的闪光点——艰苦中磨砺出的坚韧。叙述人对人物的看法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客观辩证的。
3.1.2. 作者所创造的“世界”
“作者形象”很大一部分是由作者对其所创造的世界的态度构成的,文中作者常常借叙述人之口展示故事发生的背景:
“亚历山德拉·帕夫洛夫娜走进农舍。屋内又小,又烟,又闷道火炕上有人动了动,呻吟起来。”([9] p. 4)
这是女地主亚历山德拉探望生病的农奴时的场景。作者所创造的文学世界是仍处于农奴制时期的底层人民艰难生存的俄国。农奴病重无钱医治,家里一贫如洗,甚至连喝茶的茶炊都没有。对于农奴主亚历山德拉,这次探望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散步:“她款款地走着,像是在享受漫步的乐趣……少妇从她家的村庄出来,那个村庄离她正要去的小村不到一俄里。”
作者笔下的这个世界大厦将倾,但掌握了国家大部分资源的贵族们却在麻木地重复庸俗无聊的生活(比如达莉娅·米哈伊洛夫娜明明不懂得文学、经济学,却整日与人讨论这些,沽名钓誉)。通过叙述人视角,作者向读者传递出悲哀的情绪,对这个世界已然无望。
3.2. 人物语层
人物语层主要是人物之间的对话。“人物在什么时候开口说话,采取什么样的语调、选用什么样的词语都是经过作者的深思熟虑,每一处人物对话的安排,每一处人物心理的描写都是在为体现作者的评价态度而服务。”
3.2.1. 对贵族们的态度
“不久前我和一位贵族老爷同乘一条渡船过奥卡河……船夫们用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把四轮马车往岸上拉,那位贵族老爷则站在渡船上,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9] p. 22)
“ЯнедавнопереезжалчерезОкунапаромескаким-тобарином. Паром пристал к крутому месту: надо было втаскивать экипаж на руках. У барина была коляска претяжелая. Пока перевозчики надсаживались, втаскивая коляску на берег, барин так кряхтел, стоя на пароме…” ([10] p. 47)
这段文字中“船夫(перевозчики)”和“贵族老爷(барин)”,“用出吃奶的劲(надсаживались)”和“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кряхтел)”作者借皮加索夫之口用这两对“反义词”描绘出劳动人民辛勤劳动,而贵族则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屠格涅夫本人就出生在一个贵族家族,但他在作品中并未袒护贵族的所做作为,而是借皮加索夫之口道出对贵族无所事事,不干实事的不满,对他们庸俗、保守、无聊的生活进行批判。
3.2.2. 对“罗亭”们的态度
“想不到像她这样秉性真诚、热情而又刚烈的姑娘,却会碰上这么个戏子,这么个卖弄风情的娘们!不过,话要说回来,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9]
“И надобно же, чтобы эдакая честная, страстная и горячая натура наткнулась на такого актера, на такую кокетку! Впрочем, и это в порядке вещей.” ([10] p. 13)
这段话是列日涅夫对达莉娅说的,他曾是罗亭旧友,如今却早已分道扬镳,他甚至称呼罗亭为“戏子(актёр)”、“卖弄风情的娘们(кокетка)”。这种具有侮辱性质的称呼是他用来批判罗亭的。作为罗亭的同窗,列日涅夫向读者展现了罗亭真实的一面:内心冷漠却对娜塔莉亚装的热情似火,喜好卖弄学识、高谈阔论。将对罗亭过往的叙述置于人物语层,我们能感受到作者对罗亭也持有类似的态度。再结合上下文,罗亭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学习了新理论新知识,但在面对腐朽破败的农奴制俄国时发现自己无法将理论付诸实践的“多余青年”。
3.2.3. 对“皮加索夫”们的态度
“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一目了然的,人人都知道事实是什么……我凭经验,凭我的感觉便可对事实作出判断。”([9] p. 33)
“—Как почему? вот прекрасно! Факты—дело известное, всякий знает, что такое факты… Я сужу о них по опыту, по собственному чувству.” ([10] p. 222)
这是皮加索夫与罗亭辩论的话,他并不相信罗亭的理论。此段用词偏口语,且句子不够流利,显然是皮加索夫受到了罗亭思想的冲击而慌忙反击的话语。皮加索夫是当时俄国大部分人的代表,他们大部分都出身寒门,只接受过老旧的俄国教育,没有接触过一丝一毫的新思想,不相信科学理论能够被认识,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罗亭带来的新理论新知识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将他的“怀疑主义”打破。皮加索夫的“败”是“旧”对“新”的败,是非科学对科学的败,作者虽不认为“罗亭”们能拯救这个国家,但他认为“皮加索夫”们已经于远远落后了,这也正是这个国家破败的原因之一。皮加索夫被罗亭暂时“击败”了,可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想法。作者通过二人的辩论暗示当时俄国新与旧的交锋,显然,他认为只靠理论是救不了当时的俄国的。
3.2.4. 对“达莉娅”们的态度
“是的,我亲自掌管,”达莉娅·米哈伊洛夫娜继续说道,“我从不搬用外国那些个五花八门的办法,我只按我们自个儿的,俄国的方法经营,您看,我管得好像还不错吧”([9] p. 47)
达莉娅是当时贵族阶级的经典代表,他们富裕,悠闲,追求时髦洋气却并没有摆脱旧传统,只是披着探讨文学、政经的外衣,做着高谈阔论,沽名钓誉的勾当。这段话发生在达莉娅和罗亭之间,她向他展示自己用传统方法经营的成果。作者借她管理农庄的事映射当时俄国贵族因循守旧的做法,即使达莉娅表示过对罗亭思想的欣赏,但她并不理解罗亭的理论,仅仅是认为罗亭此人辩论时能让她有乐趣可寻。读者从达莉娅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当时俄国制度的破败,上层社会的腐朽、陈旧,这是阻碍俄国发展的一大矛盾。
3.3. 作者语层
在《罗亭》中,作者语层大部分时间都与叙述人语层相重合,只少数片段出现明显的作者语层。
3.3.1. 作者对娜塔莉亚的态度
“她母亲认为她是个老实、明理的姑娘……对她的智力评价不高。她母亲常说:‘幸好我的娜塔莎处事冷静,不像我……这样倒好。她今后会幸福的。’达莉娅·米哈伊洛夫娜错了。不过天下有几个做母亲的能够了解自己女儿。”([9] p. 53)
这段话显然是叙述人语层与作者语层有分歧的一段,叙述人视角的达莉娅认为娜塔莉亚是个老实、冷静但不够聪明的姑娘,但作者的态度恰恰相反,他认为娜塔莉亚热情且聪慧,这与下文娜塔莉亚约罗亭私会想要为爱私奔,但聪明的她意识到罗亭懦弱的态度,果断分手相照应。
3.3.2. 作者对媚上欺下者的态度
“说句题外话。读者,你们有未发现,凡对下属漫不经心的人,对其上峰却从来不会漫不经心?这是什么缘故?不过,这类问题问了也是枉费口舌。”([9] p. 16)
这段话出现在文中对达莉娅的描述之后。叙述人视角的达莉娅自视甚高,以一种带着优越感的“京都人”的身份蔑视,而结合上下文对于对她“有利”的人,达莉娅则是礼貌讨好。然而这段话不仅表达了对达莉娅的不满,还将这种现象引申到现实中,显然是作者现身说法,表达了对当时社会上媚上欺下者的不满和讽刺。
4. 结论
一部成功的作品是作者想表达的思想的总结体现。作者出于种种原因无法直接表达的思想都将在他的作品中以各种语言手段向读者展现。通过分析这些语言手段,我们能够了解到作者隐藏其中的态度和立场。作者形象就是这种藏于文字的态度和立场的集中体现,在分析作者形象的过程中,我们又能够对作者及其态度立场进行更深刻的理解。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能够看见屠格涅夫构建的文学世界——一个风雨飘摇的、陈腐的俄国和一群性格、立场、生平、认知水平各异的人们。他们在一起,在书中模拟出一个当时俄国的小型却又真实的社会模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当时俄国社会的真实写照。通过对他们行为、语言的剖析,我们了解到俄国社会的“病症”所在,也共情了作者对俄国将来的担忧。
小说创作时正值克里米亚战争,俄国惨遭战败。俄国农奴制造成的落后暴露无余,人们被迫思考国家的命运,作者亦在思考,他的态度、立场便成就了这本小说的灵魂——作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