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亲属称呼是中日两国语言文化系统中一个重要的言语交际单位。言语交际活动的基本形式是面对面的会话,会话中使用称谓语指称说话人自己的用法为“自称”,指称听话人是“对称”,指称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第三方为“他称”(铃木孝夫1993 [1],国广哲弥1990 [2],方经民1999 [3])。广义上,亲属称呼包含自称、对称、他称三个侧面,而狭义上等同于对称[4],本文仅针对“对称(to address)”用法进行考察。除了表明亲属血亲关系的基本用法之外,亲属称呼也广泛运用于非亲属交际场景。潘文,刘丹青(1994) [5]认为在非亲属交际中,亲属称呼是缩短人际距离、密切人际关系的重要交际方式之一;曲卫国,陈流芳(1999) [6]将“亲属称呼称呼非亲属成员”列为礼貌称呼的一种。泷浦真人(2007) [7]则认为面向非亲属的亲属称呼具有两面性,根据语境不同可以是积极礼貌也可以是消极礼貌。
可见,亲属称呼在非亲属交际场景的礼貌功能受到广泛关注,但多基于Leech (1983) [8]的“礼貌原则”及Brown和Levinson (1987,下文简称B & L) [9]的“礼貌策略理论”,且从听话人角度对其礼貌效果进行考察的研究还较少。日本学者宇佐美まゆみ(2001) [10]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补充,提出话语礼貌理论(Discourse Politeness theory,以下称DP理论)为亲属称呼研究提供了新范式。故本文从DP理论角度出发,以姐妹血亲关系的亲属称呼语为例,对非亲属交际背景下动态发展的现代中日亲属称呼在已知或未知对象姓名情况下的使用现状进行对比,并结合DP理论对其礼貌效果进行考察分析,旨在明晰中日亲属称呼在非亲属交际中的使用异同和礼貌效果,为学习者进一步理解使用中日亲属称呼提供参考。
2. 话语礼貌理论
宇佐美(2001、2008、2019) [10]-[12]以B & L的礼貌策略理论为基础构建了DP理论,并将其定义为“在单句、单个表述行为层面无法穷尽的、需要考虑显现于更长话语(语篇)层面的要素,以及包含单句层面要素在内的诸要素在语用学礼貌中发挥作用的动态性整体”。该理论的7个关键概念为:① 话语礼貌;② 基本态;③ 有标记性礼貌和无标记性礼貌;④ 有标记性行为和无标记性行为;⑤ 礼貌效果;⑥ 估算差(De值)与行为的适当性、礼貌效果之间的关系;⑦ 绝对礼貌和相对礼貌。因篇幅有限,本文仅就本研究涉及到的“基本态”、“礼貌效果”这两个概念进行解释说明。首先是基本态。DP理论将礼貌放在由言语行为的各种要素所构成的动态的会话整体中来分析,这个动态的整体中,各种言语行为要素占据一定的构成比例、一定的出现频率和展开模式,这种具有典型场景、状态的会话形态称之为“基本态”。实际的礼貌效果是脱离于“基本态”而产生的“相对礼貌效果”。显然,亲属称呼的基本态存在于亲属之间相互称呼的一般场景中。因此可知,非亲属交际中使用的亲属称呼脱离了其“基本态”,具有特殊的意义,产生了一定的礼貌效果。
其次是礼貌效果。DP理论从听话人的认知角度将相对于“基本态”产生的礼貌效果分为“正效果(Plus Effect)”、“中性效果(Neutral Effect)”、“负效果(Minus Effect)”。“正效果”是听话人感到愉快的状态,“负效果”是听话人感到生气或失礼的状态,“中性效果”是听话人既不会感到特别的愉快,也不会感到生气或失礼的状态。但在分析者角度,难以通过“听话人感到的状态”去判断礼貌效果,因此,笔者参考木林理惠(2020) [13]对礼貌效果的判断基准,将本文的判断基准总结如表1。
Table 1. Basis for judging the effect of politeness
表1. 礼貌效果判断依据
礼貌效果 |
判断线索 |
正效果 (听话人感到愉快) |
会话中听话人有笑意 |
两方对话顺畅,有来有回 |
中性效果 (听话人既不会感到特别的愉快, 也不会感到生气或失礼) |
会话中听话人仅对说话人作简单回复,没有继续发话 |
负效果 (听话人感到生气或失礼) |
会话中听话人的回答有不愉快、不耐烦的情绪 |
会话中听话人采用不愉快、不耐烦的表情或肢体动作 |
听话人无视说话人 |
3. 非亲属交际背景下中日亲属称呼使用异同
中日亲属称呼在非亲属场景下适用范围广,但汉语亲属称呼受到地域方言的影响,表现形式及用法多样,而日语的表现形式虽相对简单,但运用上仍与汉语有较大区别。如下,笔者参考周晓敏(2011) [14]梳理了中日两国日常生活中常用姐妹间亲属称呼的表现形式。
以表2为基础,下文从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已知对方姓名和未知对方姓名两个场景对中日亲属称呼的使用进行探讨,期待加深母语为汉语的日语学习者对亲属称呼的正确理解。
Table 2. Chinese-Japanese kinship terms between sisters
表2. 日常生活常用姐妹间的中日亲属称呼
语言 |
称呼类别 |
表现形式 |
汉语 |
“姐”类 |
姐姐:大 + 姐(姐);小 + 姐姐 |
(姓/名) + 姐 如:陈姐,玲姐,姐 |
“妹”类 |
妹妹:小 + 妹(妹) |
日语 |
“姐”类 |
お姉さん(ちゃん) |
姓/名 + 姉さん(ちゃん)如:田中姉さん,雪乃ちゃん |
3.1. 已知称呼对象姓名
中国社会,即便已知称呼对象姓名,多数中国人仍使用亲属称呼来拉近两者的距离。亲属称呼的舞台从家族关系向外扩展,转向职场同事、邻里关系,这种用法广泛用于非正式场合且关系密切的同事、邻里之间。这一点,日本社会则有些不同。职场中,日本人往往不用亲属称呼,知道对方姓名的情况下,无需考虑对方的年龄、亲疏关系,直接使用“姓 + さん”、“部長”这祥的固有称呼来表示敬意。
在职场中,中国人在非正式场合想要表示亲近时,常称上级为“(姓/名) + 姐”称呼,如例(1a)。但很少对下级以“妹”相称,而是用“名字”或者“小 + 姓”,如例(1c)。而日本人则更多用“职称”、“姓 + さん”称呼上级,如(2a),对下级仅使用“姓 + さん”或“姓”,如例(2c)。这一点可知,“~さん”的功能相当于“小~”。如例(2b)所示,若照搬中国人的习惯,称呼上级为“姓/名 + 姉さん”,恐怕会让人觉得过于随便,没有得到尊重。
(1) a) 新人对上级说:陈姐,资料已经确认好了1。
?b) 上级对新人说:李妹妹,请确认下这份资料。
c) 上级对新人说:小李,请确认下这份资料。
(2) a) 新入社員が上の人に:田中さん、資料の確認が済みました。
?b) 新入社員が上の人に:田中姉さん、資料の確認が済みました。
c) 上の人が新入社員に:木村さん、この資料を確認してください。
而邻里间,尤其当说话人为年幼孩童,听话人为年轻女性时,日本人使用亲属称呼十分常见,这一点与中国人的习惯相似,都属于礼貌称呼,如例(3a)、(4a)。若听话人为比自己年幼的女性,不论说话人地位、年龄高低,中国人可以称呼对方为“小妹(妹)”,但日本人倾向用“姓/名 + ちゃん”称呼对方,如例(3b)、(4b)。
(3) a) 小孩对年轻女性邻居说:大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b) 男人对年幼的女性邻居说:小妹(妹),你什么时候回来?
(4) a) ある子供が隣の若い女性に:お姉ちゃん、いつ帰ってくるの?
b) ある男性が隣の若い女の子に:雪乃ちゃん、いつ帰ってくるの?
3.2. 未知称呼对象姓名
在马路上或商场与从未谋面的人见面,问路或者买东西时使用亲属称呼在中国毫不见怪。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时,多数中国人仍使用亲属称呼来表示礼貌,尤其在购物、打听事情等生活场景。日本社会虽然也存在这种用法,但由于日本人使用的角度不同,其表现形式与中国大为不同。
在同样表达对女性的称呼中,卜雁(2004) [15]认为中国人一般基于对方的年龄与自己的年龄、地位差别大小的判断,更侧重于使用姐妹类称呼;而日本人是基于对方的年龄在社会普遍认知上处于一个什么角色的判断,把自己代入到对方家庭中年龄最小的身份,从最小者的角度称呼对方[1]。如例(5a)中,店员判断顾客比自己年长,故称对方为“大姐”。而例(6a)中,店员基于个人经验判断该顾客的社会角色为“母亲”,故把自己代入其家庭中小孩的身份,从孩子的角度称顾客为“お母さん”,并不能如例(6b)那样,简单地对于年长者用姐妹称呼。
(5) a) 店员对比自己年长的顾客说:大姐,您需要袋子吗?
b) 店员对比自己年少的顾客说:小姐姐,您需要袋子吗?
(6) a) 店員が自分より年上の女性に:お母さん、レジ袋はご利用ですか。
?b) 店員が自分より年上の女性に:姉さん、レジ袋はご利用ですか。
c) 店員が自分より年下の女性に:お姉さん、レジ袋はご利用ですか。
但近年来,在非亲属交际中,中国社会对年龄差的包容度越来越大,亲属称呼也出现了不完全遵守长幼顺序的运用,如上述例(5b)所示。汉语中姐妹类称呼的[年龄]语义特征在逐渐弱化,即便是对自己年少的顾客,也可以使用“姐”类称呼。这种情况在当今中国社会变得十分常见。而在日语中,对于年少顾客,说话人仍是将自己代入家庭中年龄最小者的身份来称呼对方,如上例(6c)。由此可知,表面上中日两国对年少者可用“姐”类称呼,但出发点完全不同,中国侧重站在自己立场上,基于对方与自己的年龄差,有意地选择恰当称呼;而日本以最年少者角度,从年龄、地位上判断,选择符合对方社会角色的称呼。再试想遇到公园里迷路的小女孩时,与购物场景同样,中国人往往会从自己角度称呼对方“小妹妹”,而日本人侧重于代入比听话人还小的年少者的角度,称呼对方“お姉ちゃん”。
(7) 巡逻人员对迷路小女孩说:小妹妹,你父母呢?
(8) お巡りさんが迷子の女の子に:お姉ちゃん、ご両親は?
总而言之,在已知对方姓名的条件下,首先,中国职场中可以用“(姓/名) + 姐”称呼上级,而很少用“妹”称呼下属。而日本职场中,不论对上下级都不使用姐妹称呼。其次,在邻里关系中,“姐”类称呼可以用于中日年长的女性,但“妹”类称呼仅适用于中国社会。在未知对方姓名条件下,无论是购物还是打听事情等生活场景,中国人倾向于通过对方与自己的年龄差来作具体判断,对年长于自己的称“姐”,年少于自己的称“妹”。但近来,这种判断依据也具有模糊性,出现了不论对年长年少都可以用“姐”类称呼的现象。而日本人倾向于通过代入对方的家庭来作判断,从最年少者的立场对年长于自己的称“妈妈”、“婆婆”,年少于自己的称“姐姐”。
4. 非亲属交际背景下中日亲属称呼使用的礼貌效果
从中日姐妹称呼使用的异同可知,是否已知对方姓名,是称呼选择的关键因素。日本社会,在已知对方姓名的情况下,大多数直接用“姓/名 + さん”这种不强调长幼地位又表示尊重的称呼,但仍有用亲属称呼代替“姓/名 + さん”的情况,如例(4a);在不知道对方姓名时,也存在使用亲属称呼的情况。而由于汉语中缺少一种具备“さん”同等意义和功能的称呼形式,已知对方姓名时,存在“姓/名 + 亲属称呼”的组合;在未知对方姓名时,亲属称呼被广泛使用。
那么在已知对方姓名情况下,亲属称呼代替姓名使用,产生了什么样的礼貌效果?在未知情况下,亲属称呼的礼貌效果又是如何?下文便选取自然会话语料结合DP理论对礼貌效果的定义与表1的礼貌效果判断依据,对两种情况下亲属称呼的礼貌效果进行分析。
4.1. 已知称呼对象姓名
(9) 女性后辈:姐,你那个嘴边儿没画。
主编:废话!哪壶不开提哪壶。2
女性后辈:姐,哎哟,你都不知道,就因为叶蓝秋那事,人可都夸你呢!姐
主编:我先帮他们想想吧。
女性后辈:人家可不让你白想。
主编:这就是你说的好事吧,那就让台里的广告部做吧。
(映画2012年『捜査』)
例(9)中,说话人是公司新人,听话人是比她年长的上司,说话人有事求于听话人。趁听话人在用口红补妆这一非正式场合,说话人在正式发出请求前,对听话人使用“姐”而非用职位称号“主编”称呼对方,以此拉近两人的距离,表示亲近感。反观听话人的反应,开始看似对说话人表示不耐烦,但对话并未终止。随后说话人又连续称呼对方为“姐”,带有撒娇感,听话人句句有回应,且从最后听话人答应说话人请求的结果来看,该对话实际上进展顺利。故可以判断,在非正式职场中,即便知道对方姓名和职位,选择用亲属称呼“姐”对听话人而言具有正效果。
(10) 男の子:「お姉ちゃん、荷物運ぶの手伝ってあげる。」
隣の若い女性:「いいの?(微笑んで)ここまでで大丈夫だよ!ありがとうね!」
男の子:「いいえ。」
隣の若い女性:「そうだ!良かったらこれ(100円のコインを取り出して)、お駄賃上げるね。」
(アニメ2020年『耐え子の日常』)
例(10)中,说话人小男孩在路上偶遇手提重物的听话人,在提出帮忙时,说话人没有直呼其“姓 + さん”,而是用“お姉ちゃん”称呼该邻居以示亲密与尊敬。听话人邻居对此没有显示不愉快的表情和动作,而是微笑着回复,并表示感谢。可以看出,该场景下亲属称呼产生了正效果。从上例可知,中日两国在已知姓名的语境下,用亲属称呼代替姓名称呼对方,从听话人角度分析具有积极的正效果,对达成会话目的、开展会话有正向作用。
4.2. 未知称呼对象姓名
(11) 王萍霞二话没说,抓住那男子的两只胳膊,把他驮到背上。
…中略
分别时,这位旅客紧紧拉着王萍霞的手:“大姐,您可真是大好人啊!”
王萍霞擦着额头渗出的汗珠,轻轻地说了声:“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BCC 1994年人民日報)
例(11)中,来自农村的中年妇女“王萍霞”热心帮助了陌生的男性旅客,旅客向她表示感谢时,用亲属称呼“大姐”来表示尊重与感激之情。而对此,“王萍霞”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轻轻回复了一句话,并没有继续开展对话。根据表1可以判断,听话人接收到信息后并没有对该亲属称呼产生异议或赞同,所以此处的礼貌效果为中性效果。在中国,当对方为保洁人员、食堂打饭的工作人员等陌生的中年妇女时,这种中性效果尤为显著。
(12) 女性のスタッフ:「すみません、お姉さん。」
女子高校生(微笑んで):「何ですか。」
女性のスタッフ:「いま、何しているんですか。」
女子高校生:「いま、ちょっと待ち合わせしていました。」
女性のスタッフ:「この後一緒にどうですか。」
女子高校生:「あの~、私15歳なので、帰らないでいけない。」
女性のスタッフ:「博多弁で一言お願いします。」
女子高校生:「一言?いま、なにしとっると」
(ショート動画2023年『何?15歳の女性はそんなにかわいい?』)
例(12)是一次街头采访中的对话。采访者是一名二三十岁的女性记者,受访者是一名15岁的女高中生。为了使采访顺利进行,记者使用亲属称谓“お姉さん”称呼这位年龄较小的女高中生,试图缩短两者的距离。而对此,女高中生微笑着接受了采访,即默许了这种称呼方式。在随后的谈话中,对话顺利进行,采访的节奏也步步推进。可知,对听话人而言“お姉さん”起到了积极的正效果。从上例可见,在对方姓名未知的情况下,对中国人而言亲属称呼具有,中性效果,对会话进行顺利与否影响较少;而对于日本人而言,用亲属称呼称呼陌生人,能够产生正效果,可以推动对话顺利进行。
5. 结语
本文针对中日两国的亲属称呼,从已知对方姓名的情况和未知对方姓名的情况两方面,结合DP理论展开了横向及纵向分析。从本文分析中得知,中国社会里,在已知对方姓名的条件下,职场中可以用“(姓/名) + 姐”的方式称呼上级,而少见用“(姓/名) + 妹”的方式称呼下属。在邻里中,“姐”类称呼一般可以对年长的女性使用,“妹”类称呼一般用于称呼年少者。当用亲属称呼代替听话人姓名进行对话时,起到了正向的礼貌效果,对会话的顺利进行有一定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未知对方姓名时,无论是购物还是打听事情等生活场景,中国人倾向于通过对方与自己的年龄差来作具体判断,对年长于自己的称“姐”,年少于自己的称“妹”。但近来,随着中国社会对年龄差距的包容性越来越大,这种判断依据也具有模糊性,出现了不论对年长年少都可以用“姐”类称呼的现象,在此本文并未过多涉及。这种语境下,对于陌生人使用亲属称呼极其普遍,对听话人而言更多的是起到中性效果,对会话的顺利进行与否没有太大影响。
而日本社会,已知对方姓名的条件下,在职场中不论对上下级都不使用姐妹称呼。邻里可用“姐”类称呼比自己年长的年轻女性。但未知对方姓名时,日本人更注重对方看上去的年龄和社会定位,如是否已婚、生育、退休等,倾向于从社会一般的衡量标准出发,再将自己代入对方的家庭中最年少者的立场称呼对方。并且是否知道对方姓名,对使用亲属称呼产生的礼貌效果几乎无影响,均为正效果,正向推动会话进行。可见在亲属称呼的适用范围内,日本人对其使用还是保持积极的态度。关于不足之处,本文仅对是否已知姓名条件展开讨论,对其性别、地位、方言中存在的差异并未涉及,对此今后将进行更全面的研究。
NOTES
1加粗部分为称呼部分,问号代表该使用方式不适用该场景,且本节出现的所有例句均为笔者基于生活语料所造。
2下划线表示听话人的反应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