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对话中，存在一类固定格式“瞧你说的”。例如：
(1) “瞧你说的，儿子怎么会记恨爸爸呢。”(ccl语料库)1
(2) “瞧你说的！别看你一副老实相，挖苦人蛮厉害的嘛，喏，动不动就欺负厚道的北关东人，伤脑筋啊！”(《有熨斗的风景》村上春树)
(3) “咦，瞧你说的！还问怎么回事？鞑靼人大概用浆糊把你们的耳朵给糊住了，所以你们什么也没听见。”(《塔拉斯·布尔巴》阿瑟·高顿)
(4) “瞧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我吓得直打哆嗦，赶紧离开队伍。”(《重逢》川端康成)
如上述例子所述，“瞧你说的”可以灵活地变化形式以适应多样化语境。例如，将第二人称代词“你”或“您”加在“瞧你说的”之前，将感官动词“瞧”替换为“看”，从而产生“你瞧你说的”、“看你说的”或“您瞧您说的”等多种形式。这些变体在语境中具有独立性，无需依赖于后文，让说话人能够直接表达对之前话语的质疑。从韵律角度来看，当“瞧你说的”作为独立的话语使用时，其重音通常落在“瞧你”或“看你”上，这一特点与作为短语构成成分的“瞧你说的”存在显著差异。后者在句子中并非完整的句法语义单位，且“瞧你”或“看你”部分在韵律上不会重读。以下例子中的“瞧你说的”分别展现了其作为偏正结构和句子一部分的用法。
(5) “那您呢，您喜欢结婚吗？”她耸了耸肩膀，仿佛我刚才说了一句荒唐可笑的话。我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她说：“瞧你说的，你还不了解我……”总之，我前世一定认识她。(《青春咖啡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6) 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以为我会专门跑去不动产商那里一五一十办那些狗屁手续？会为了租金和他们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傻气！(《海边的卡夫卡》村上春树)
根据目前我们所掌握的资料，关于独立使用的“瞧你说的”这一表达形式的相关研究成果相对较少。在针对“瞧你说的”作为话语标记研究中，李治平[1] (2011)和潘先军[2] (2022)的研究被公认为较为显著。同时，也有学者在探讨其他话语标记时提及“瞧你说的”，比如周明强(2014)便将其作为“埋怨性话语标记”的一个典型范例进行了深入的考察[3]。
经过分析，“瞧你说的”这一表达展现出与其他同类构式的独特之处。其分布特点明显，主要出现在对话语体中的回应位置。在意义层面上，尽管这一表达未直接使用负面的评价词汇，但它隐含了一种不认可或不赞同的态度，传达了说话人对某些话语的负面评价。这与方梅(2017)所提及的“序列依赖”负面评价构式的特征相吻合[4]。因此，我们须结合对话语境，全面考察“瞧你说的”的含义和用法。
本文通过互动的视角，深入探讨了“瞧你说的”这一表达与其前后语句的关联性。我们主要关注两个问题：第一，“瞧你说的”传递负面含义的手段，以及负面含义的立场类型；第二，“瞧你说的”传递负面立场的动因说什么。
2. “瞧你说的”的立场表达与会话模式
2.1. 确立负面评价立场
“瞧你说的”这一构式一定的灵活性，其评价含义并非单一地指向正面或负面。“瞧你说的”这一表达在实际应用中常与评价性语句相连，形成连贯的表述。若忽略其间的停顿，它便呈现为一个典型的组合式述补结构。例如：
(7) 瞧你说的，多怪！ → 瞧你说的多怪！(bcc语料库)
(8) 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 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bcc语料库)
“瞧你说的”这一表达方式主要表达一种感叹性的评价，而这种评价的具体倾向则多受后续语句中评价词语的影响。若后续无语句，则常被视为负面评价；而后续若有正面评价词语，其评价倾向才可能有所转变。例如：
(9) “瞧你说的！真有意思！”(《名士风流》西蒙娜·德·波伏娃)
简而言之，“瞧你说的”由后续句中正面评价词触发其在语境中的正面解读。在实际交流中，“瞧你说的”这一表达往往带有一定的负面评价色彩，这种解读具有一定的规约性，无需额外的评价词语就能直接体现出对对方话语的否定态度。从这个角度看，“瞧你说的”可以被视为一种立场表达的快捷方式，有效地传达出说话人的不满或质疑。接下来，我们将具体分析“瞧你说的”在不同立场表达中的会话模式。
2.2. 会话模式
经过深入考察，“瞧你说的”所表达的负面评价立场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类是指向话语内容的负面评价，另一类是指向话语合适性的负面评价。这两种不同的情况在实际的会话中会形成独特的会话模式。
2.2.1. 评价立场指向话语内容
“瞧你说的”往往用以表达对对方话语中某一点的不认同。随后，人们通常会跟随这一表达，给出具体的阐述，从而清晰呈现这种不认同的情感。有时，这种不认同会直接与前述话语形成对立，直截了当地表达否定；但更多时候，人们会采用更为微妙的手法，如否定预设或质疑推断，间接传达出不认同的态度。
(一) “瞧你说的” + 阐述对立观点
(10) a：“什么时候你也变得那么有计划了”
b：“瞧你说的，我不是一向这么有计划的吗？只不过是实行上总是有点那么不顺利吗。”(bcc语料库)
(11) a：“你不要拆我的台就可以了”
b：“瞧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嘛……”(bcc语料库)
这两例涉及到观点的直接对立。例(10)中，两人对于出行计划这件事进行对话，“a”认为“b”是一位不善于计划的人，“b”在“瞧你说的”表明立场之后阐释了相反的观点，指出自己一直习惯于做计划。例(11)中，“a”表明了对“b”的不满，表达出了“不要拆我台”的观点，而“b”在“瞧你说的”之后反驳了对方的观点，说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这两例中的说话人在表达与对方对立的观点时，均采用反问句的形式，如“什么时候”和“不是……吗”、“是……嘛”等结构。反问句本身具有较高的语义强度(张伯江、方梅，1996) [5]，且作为一种回应性的问句，它通常用来表达否定含义(李宇凤，2010) [6]。因此，反问句的使用在此处不仅强化了说话人的立场，还进一步增强了语用否定的效果，从而更明确地表达了对对方话语的驳斥和否定。
(二) “瞧你说的” + 否定对方话语某个预设
(12) a：“恭喜，林老师终于嫁出去啦”
b：“瞧你说的，人家明明就是抢手货，从你嘴里出来就是滞销产品。”(bcc语料库)
(13) 卢闰：“我倒不是存心要使他难堪，而是气愤他太自不量力，他既有这些缺点，本人又是这副德性，居然敢来上门相亲，无非是倚仗他探花郎的衔头，把我当作个喜爱富贵虚荣的女孩子了。”
卢夫人：“瞧你说的，人家何尝有过一点表示，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呢，你父也没有见过他，只是认为他的条件还不错，才约他们父子回来瞧瞧，见了面之后，已经晓得你不会喜欢了。”(bcc语料库)
例(12)两人在关于林老师结婚的讨论中，“a”表示“林老师终于嫁出去了”，暗示林老师感情之路不易，结婚较为艰难。而“b”则使用“瞧你说的”来反驳这一观点，表达了对“a”的预设的否定，进而强调林老师实际上非常受欢迎，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例(13)中，
卢闰对探花郎的上门提亲表示强烈斥责，认为他自不量力，但这前提是建立在探花郎将卢闰视为爱慕虚荣的女孩这一观念之上。若这一观念不成立，卢闰的斥责便无从谈起。然而，卢夫人对此持不同看法，她在表达反对立场后，明确否定了探花郎对卢闰有负面认知的这种预设。
(三) “瞧你说的” + 质疑由对方话语引出的推断。
(14) 阿特沃特微微一笑：“在你申请透露之前不行。”他一边说一边把报告反过来放在桌上。“如果布莱克·雷诺兹发现我在帮助你，他会立即告诉林沃尔德。”“瞧你说的。”卡里争辩道。“无论怎样隔几天我就会得到这份报告。难道你不打算帮助雷切尔？报告上说什么？”(bcc语料库)
阿特沃特表明自己并不想告诉卡里报告上面的内容，而卡里显然不同意这种说法，在“瞧你说的”之后，用双重否定“难道……不”引出进一步推衍的结果——阿特沃特不打算帮助雷切尔，通过质疑这一推论，反对阿特沃特的话语。
“瞧你说的”也可以针对话语内容的负面评价，它通常伴随着后续语句来具体说明否定的内容。这些后续语句中，较多使用反问句表达说话人强烈的语气，体现为直接或间接地反驳对方的观点。
2.2.2. 评价立场指向话语合适性
“瞧你说的”这一表达也可体现出发话人对受话人话语合适性的质疑，即认为其话语在当前情境下不适宜。这时，这一表达可以后接其他语句，也可独立作为一个话轮使用，以表达负面立场。
(一) “瞧你说的” + 对对方话语的推论 + 对方进一步解释
(15) a：“为什么不信？不管飞禽走兽或者花草树木，只要有心，再加上天时地利，都可能变化成精，这跟凡人求仙、求道的心态是一样的。人类并不是最有生存债偿的生物，请你注意这点，好吗？”
b：“瞧你说的，倒像你自己不是个人似的。”她的口气令他颇不以为然。“我在夜里守在他儿女的房外，至今已有两夜，倒也不曾见到什么异状。”如果不是相信王掌柜不可能愚弄他，他早就拂袖离去了。
a：若若沉吟了下，才道：“或许连狐妖也怕你呢！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连她都受不了呢。(bcc语料库)
若若的话语表达了这两夜都没在王掌柜儿女的房外发现狐妖的原因，从对话中反问句的使用可以感受到，说话人“a”情绪颇为激动。不过，“b”对这种激烈的辩白方式持反对态度，便用“瞧你说的”表达了对“a”话语的负面立场。接着，“b”还故意曲解“a”的论点，推论“a”在为狐妖辩解时，似乎把自己也置于了非人的境地。但这并非“b”的真实意图，只是一种策略性的曲解。通过这种手法，“b”实际上是在批评“a”的话语不合适，认为其非狐妖，却以过于激烈的方式为狐妖辩护。随后，“a”快速回应，反驳称“b”身上的煞气过重，可能连狐妖都畏惧他。
当表达对话语合适性的负面立场时，通常基于说话人自身的认识和背景知识。说话人对于某方面知识的认识程度是会话中双方理解话语的关键。交际中，说话人展示对某一话题的权威见解，不仅依赖于他们是否拥有相关的专业知识和权限，同时也受到其身份地位的影响。
(二) 单独构成话轮，无后续句
说话人使用“瞧你说的”来表达其负面立场，并未提供进一步的说明或解释。这一表达旨在暗示对当前话题的不认同，并意图结束或转移当前的话题。例如：
(16) “丽娜说得对！”米娜边说边将手伸给马诺埃尔，“试着忘却！……我们忘记吧！……是我哥哥要求的！……绝一切关系！在这次散步中，我们不再是未婚夫妻！我也不再是贝尼托的妹妹！你也不再是他的朋友！……”“瞧你说的！”贝尼托喊道。“太好了！太好了！现在大家都是陌生人了！”年轻的混血姑娘拍着手嚷道。“我们都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米娜补充道，“大家见面，互相问好……”(bcc语料库)
米娜提出想与马诺埃尔抛开身份与地位，从零开始重新认识，这出乎了贝尼托的预料。于是，他使用“瞧你说的”来传达对这句话适宜性的不认同，表明自己的负面立场
3. 立场表达负面取向的形成机制和动因
3.1. 礼貌原则与语境吸收
“瞧你说的”这一表达巧妙地略去了补语，以含蓄的方式展现，既符合礼貌原则，又使语言更为灵活和委婉。这种省略正是“瞧你说的”倾向于表达负面立场的关键所在。
在语料考察中，我们观察到“瞧你说的 + 形容词”这一结构在对话语体中有所出现，而其中的“的”有时会被写作补语标记“得”。实际上，更为常见的形式是“瞧你说得 + 形容词”。
(17) 他笑睨的问：“瞧你说得咬牙切齿，难不成他也动过你的脑筋？”(《替身格格》梅贝尔)
(18) “瞧你说得多么铿锵有力，若李家少爷人品差到极致，你又意欲为何？”展中南摇头又叹气。(《英雄折腰》唐瑄)
(19) “瞧你说得不情不愿的，分明说的不是真话，我想，心中的美女应该是刚才那只没有羽毛的凤凰吧！”她清灵绝尘的小脸一皱一张的，简直有趣极了。(《乞丐郡主戏诸葛》楼采凝)
“瞧你说的”这一短语后接形容词时，该形容词可能承载正面或负面的意味，其褒贬色彩直接反映了对先前对方言论的认可或否定。这种组合方式是一种评价表达的技巧，其中“瞧你说的”所体现的负面评价立场，是基于礼貌原则精心构建的。礼貌原则，按照Brown和Levinson (1978)的阐述，建议我们在言语评价中，对负面内容采取委婉的表达方式，而对正面内容则给予直接且充分的展现。Leech (1983)则进一步指出，这一原则也涉及尽量减少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分歧。在日常交流中，若需对对方言论给予负面评价，人们倾向于避免直接使用贬义或消极形容词，从而形成了“瞧你说de”的结构。随着这一结构的普及，它逐渐被视为一个独立的表达形式。因此，原先的补语标记“得”在句法语义上不再完全适用，于是人们更常使用“的”来替代。当听话人遇到省略了形容词的“瞧你说de”这一形式时，他们会根据礼貌原则进行解读。由于这种表达通常出现在对方话语之后，听话人会自然理解为说话人正在对自己先前的发言进行某种评价。然而，形容词在句法上未明确呈现，但基于礼貌原则，正面评价会被直接且完整地表达。在此语境下，由于形容词的省略，听话者会进行反向推断，往往将说话者未言明的评价视作负面。随着这种推断在交流中不断重复，原本由贬义形容词承载的负面评价功能逐渐融入“瞧你说de”这一结构中。最终，这一结构固化，成为专门表达负面评价立场的“瞧你说的”。
另外，“瞧你说的”在对话中所处的环境使其负面立场更加显著。从会话结构看，这种表达常伴随着双方观点或态度的分歧。尤其是在后续句子中，这些句子往往倾向于表达说话人的否定或负面态度，如使用“没”、“不”等否定词或包含否定词的反问句。这些后续句子中的负面表达，在对话的语境下，进一步强化了“瞧你说的”所传达的负面立场。
“瞧你说的”所处的对话语境显著强化了其表达负面立场的功能。在分析会话时，不难发现它常在双方意见不合时出现。若其后有后续句，这些句子也常反映说话人的负面或否定态度，如使用“没”、“不”等否定词或反问句。这种负面表达的频繁使用，在对话中进一步强调了"瞧你说的"所承载的负面立场。因此，“瞧你说的”的负面立场功能，不仅源于其语言结构，更与其对话语境紧密相连。
3.2. 言说动词“说”的元语性评价
以“说”为代表的言说类动词在语言中形成了丰富的语用标记(参看李宗江2010) [7]，这些标记通常具有元话语性质，即它们用于谈论话语本身，体现了语言的自反性(曹秀玲、杜可风2018) [8]。在“瞧你说的”这一表达中，“说”直接指向言谈本身，不仅涵盖了“说话”的内容，还涉及了“说”的方式，即话语的表达是否恰当或合适。因此，“瞧你说的”这一结构既可能用来否定话语的内容，即认为所说的话“没道理”或“不对”；也可能用来否定话语的合适性，即认为说话的方式“不合适”或“不恰当”。
“瞧你说的”这一简洁表达具有广泛的适用性，不仅能评价对话双方以外的内容，还适用于自我话语的评判。然而，在实际应用中，由于它常出现在“你——我”的交谈框架内，并受到邻接性效应的影响，人们更倾向于将其解读为对当前交际对象的直接评价，而非指向言谈之外的第三方。这种特定的指称对象与交际行为的紧密结合，结合言说动词“说”在元语性评价中的功能，赋予了“瞧你说的”这一构式独特的形式特征。它不仅仅是简单的否定或评价，更展现了言语交流中的交互性。
4. 结语
本文从互动交流的视角深入剖析了“瞧你说的”这一构式在立场表达中的功能。首先，明确了“瞧你说的”作为回应元素，在日常交流中主要扮演负面评价立场的角色。随后，详细探讨了当这一构式针对话语内容或话语适宜性进行负面评价时，所展现的会话模式。具体而言，当对某话语内容持负面评价时，“瞧你说的”常用于表达与对方不同的观点，直接否定其话语前提，或质疑其推论。而在评价话语的适宜性时，这一表达可能引导进一步推论，或在无后续内容的情况下自然结束话题。后续语句的有无与负面立场的具体指向密切相关。“瞧你说的”负面取向的立场表达，既受到礼貌原则的驱动和语境的影响，也源于言说动词“说”在元语性评价中的功能。本文引入互动视角，旨在强调在考察对话中的构式表达时，必须充分考虑其所处的语境，并分析它们在具体语境中的呈现方式。从而深入理解构式的形式和功能。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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