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诗中第三人称的运用——对于客体自我的书写
The Use of Third Person in Lu You’s Poems—Writing the Object Self
DOI: 10.12677/cnc.2024.123093, PDF, HTML, XML, 下载: 46  浏览: 87 
作者: 瞿 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关键词: 陆游自称自我认识Lu You Self Proclaimed Self Recognition
摘要: 陆游在诗歌中大量运用“自称”来彰显自己的观点与情感,其中第三人称的运用是复杂的,作者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我。“书生”、“诗人”等自称体现了梦想不能实现的痛苦与无力。“丈夫”则表现了陆游理想中的自我,体现出陆游征战沙场的抱负。“放翁”之名来源于“燕饮颓放”的罪名,包含陆游的自嘲与放达。“老翁”之称则表现出诗人对于衰老的无可奈何、梦想不能实现的颓伤。自称的运用表现出作者复杂的自我身份认识。
Abstract: Lu You extensively uses “self proclaimed” in his poetry to express his views and emotions, among which the use of the third person is complex, and the author examines himself from an observer’s perspective. Scholars, poets, and others claim to embody the pain and powerlessness of dreams that cannot be realized. “Husband” represents Lu You’s ideal self and reflects his ambition to fight on the battlefield. The name “Fangweng” comes from the charge of “decadent drinking of Yan”, which includes Lu You’s self deprecation and generosity. The term “old man” reflects the poet’s helplessness towards aging and the decadence of dreams that cannot be realized. The use of self proclaimed identity reflects the author’s complex self identity recognition.
文章引用:瞿诺. 陆游诗中第三人称的运用——对于客体自我的书写[J]. 国学, 2024, 12(3): 598-606. https://doi.org/10.12677/cnc.2024.123093

1. 引言

宋代是文人自我意识张扬的时代,文化繁荣、经济富裕,文人地位较高,让士大夫能够通过文学作品来宣扬自己的观点,抒发政见。宋代著名诗人王禹偁、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诗中自称的占比很高。陆游作为南宋代表诗人,也是一位自我意识很强的诗人。他在诗歌中大量运用自称,但是前人却甚少关于这方向的研究。

基于陆游诗歌中自我形象的丰富性和强烈的自我意识,对其进行深入研究便显得必要。笔者通过大量阅读和整理陆游诗,着重关注此类自称的问题,并对其进行分类与梳理,希望用陆游对于自我的表达和认识来深入其复杂多样的内心世界。

2. 陆游诗中第三人称的运用

诗歌中的“自我形象”一般有三个层面即“真实的自我形象(realselfimage)、理想的自我形象(ideal self image)以及他人心目中的自我形象(otherself image)。”[1]主要是由诗歌中的自称所展现的。陆游诗中有大量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使用。第一人称是简洁明了地抒发胸臆来塑造最为直观的自我,为自己的理想志向与情感来发声。而与第一人称相比,第三人称包含着对自我的客观审视,不同种类的自称所附加的含义也是不同的。第三人称则是更为冷静地审视。陆游在诗中用多种多样的代称来指称自己,这些代称也能反映出陆游对于自我的定位,对于自己身份的认识。在这些称谓中有将自己代入父亲的角色如“家祭无忘告乃翁”,也有如“书生”、“退士”等对于自身社会身份的定位,也有“老子”、“老翁”、“衰翁”、“腐儒”等对于自己年老和自身经历的自嘲。这些第三人称相较于“我”来说附加了更多作者对于自身的理解、情感倾向。不同的自称可能与作者不同的经历有关,所以内蕴更加复杂。它是作者对于现实中的“自我”在文学作品中的重现。此时,作者自身被作为了审视的对象,作者则作为第三者来给自己的经历下定论。这种第三人称有时与现实是相吻合的,有时是融入了作者自己的理想色彩,与现实形成一种割裂。

2.1. 壮志未酬一“书生”

陆游在诗中多次以“书生”、“诗人”、“儒生”等词自称。此类自称也与诗人的现实社会生活相吻合。陆游一生除了南郑军旅生涯之外,大部分时间是具有政治身份的士大夫兼文人的身份活跃。

如《书叹·其二》1此诗写于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雨夜孤舟宿镜湖,秋声萧瑟满菰蒲。”写诗人在雨天夜宿江边,在船上听风吹过蒲草的声音,显得异常落寞。“书生有泪无挥处,寻见祥符九域图。”诗人以“书生”自称表达自己无处施展才能,面对山河破碎而无能为力,只能用宋朝的疆域图来聊以慰藉。在诗中陆游是一位心系百姓、漂泊异乡、怀才不遇的寂寞书生。

《过东𤃩滩入马肝峡》(见p. 599脚注1)写于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陆游被任命为夔州通判自山阴老家来到马肝峡。写其过𤃩的艰辛。“书生就食等奔逃,道路崎岖信所遭。”首句写他出行的原因,为了谋求生计只能如逃难一般匆忙赶路,一路崎岖不平,曲折难行。“船上急滩如退鷁,人缘绝壁似飞猱。口夸远岭青千叠,心忆平波绿一篙。”过峡时风浪险急,让船倒行十分危急。两岸的风景壮观巍然,但是心中还是向往平缓的溪流。“犹胜溪丁绝轻死,无时来往驾艚。”尾句写虽然自己处境危险,但是相比于溪丁来说已是幸运。这首诗记录了陆游的赴官途中所遇之事,写他为了生计不得涉险的身不由己与无奈,也道出了底层百姓的悲哀生活。

又如《太息四首·其二》“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见中原。”(见p. 599脚注1)

作于庆元四年(公元1198年)此时74岁的陆游蛰居山阴。想到自己年迈,而朝廷依旧毫无作为便写下此诗。首句写自己对于朝廷对于百姓的忠情。自己一生为国家鞠躬尽瘁,一生只愿能够看到国家统一,百姓安居。可惜这个愿望已经难以实现,因此郁结于心。

《秋兴》“堂上书生读书罢,欲眠未眠偏断肠,起行百匝几叹息,一夕绿发成秋霜。”(见p. 599脚注1)

夜登成都北门后,陆游在夜间辗转难眠,为国忧思,也为自己的遭遇叹息。“中原日月用胡历,幽州老酋着柘黄,荣河温洛底处所,可使长作旃裘乡?百金战袍雕鹊盘,三尺剑锋霜雪寒,一朝出塞君试看,旦发宝鸡莫长安。”为何难眠?因为陆游想到现今故土沦陷,百姓被迫接受金人的习俗,金国国君身着黄袍虎视眈眈,宋朝却还是按兵不动。陆游只能幻想自己骑马执剑,直捣金人所在的长安。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从北宋以来便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意识。陆游也受这观念的影响。

《寓舍书怀》“借得茅斋近律桥,羁怀病思两无聊。春从豆蔻梢头老,日向樗蒲齿上消。丛竹晓兼风力横,高梧夜挟雨声骄。书生莫倚身常健,未画凌烟鬓已凋。”(见p. 599脚注1)

流落他乡的行人羁客,怀着一腔热血想要使百姓安居乐业。而随着时光流逝,还是一事无成。尾句写自己虽然觉得自己身体强健,但是岁月的痕迹早已留下,自己也不再年轻。

陆游在诗中塑造胸怀天下却碌碌无为聊度残生的书生形象。这是他自我的写照也是为古往今来千千万万有着相似经历的读书人发声,惋惜。

如《估客乐》“儒生辛苦望一饱,趑趄光范祈哀怜;齿摇发脱竟莫顾,诗书满腹身萧然。自看赋命如纸薄,始知估客人间乐。”(见p. 599脚注1)

商人挥金如土的奢靡生活与读书人凄凉的生活处境作对比,结尾处以自己的境遇来抒发不平与牢骚。

又如《书生叹》“可怜秀才最误计,一生衣食囊中书,声名才出众毁集,中道不复能他图,抱书饿死在空谷,人虽可罪汝亦愚。呜呼,人虽可罪汝亦愚,曼倩岂即贤侏儒!”(见p. 599脚注1)

读书人被锁在书斋做学问,才华得不到舒展。“一生衣食囊中书”是陆游的自嘲也是读书人的心酸。陆游找不到读书人未来的出路。作为“百无一用”书生的一员,陆游只能用笔作为武器抨击现实,抒发不公的现象。

“书生”一词不仅是作者对于自身社会政治处境的评价,更是一种泛称。“书生”代表着历代读书人群体,陆游的遭遇并不是个例,而是当时读书人的平常。这种为天下寒士发声的观念也让陆游的诗歌具有普适性与厚重感。

2.2. 豪情壮志——“丈夫”

陆游在诗中多次以“丈夫”自称。丈夫原意为成年男子。陆游用“丈夫”自称代替“我”等第一人称。如:

《雪后龟堂独坐四首·其一》“丈夫自重如拱璧,安用人看一钱值,箪食豆羹不虚受,富贵那可从人得?读书万卷行魏心,幽有鬼神为君惜,龟堂乐处谁得知?红日满窗听雪滴。”(见p. 599脚注1)

此诗写于嘉泰二年,当时两党暂时和解表示一致对外,陆游在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也与韩侂胄进行合作。这首诗就记录了陆游当时的心境。自己光明磊落,外人的非议他丝毫不放在心上,相信正义的来到。首句直接点明陆游内心坦荡,大丈夫如拱璧一样自重,不在乎外人的看法,表明了陆游为人正直,一切决定都无愧于心。

当然“丈夫”不仅是“我”的替代,“丈夫”在发展中衍生出“英武有志气的男子”之意。如《文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所以陆游使用“丈夫”作为自称,也含有自己是志向高远,英武勇敢的人。例如:

《感秋》“丈夫行年过六十,日月虽短志意长。匣中宝剑作雷吼,神物那得终摧藏。”(见p. 599脚注1)此诗写于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秋,陆游已六十四岁,但是报国热情仍毫不消减。来日短暂与志向永存两者对比,表现了陆游的豪情与郁结之情交织。

《后汉书•马援传》:“大丈夫当死于疆埸,以马革裹尸耳。”“丈夫”一词古来就有征战沙场,谋取共鸣,建功立业相联系。因此陆游用“丈夫”也隐含自己想要成为一名武将能够征战沙场。例如:

《前有樽酒行·其二》“问君胡为惨不乐,四纪妖氛暗幽朔,诸人但欲口击贼,茫茫九原谁可作?丈夫可为酒色死,战场横尸胜床第。华堂乐饮自有时,少待擒胡献天子。”(见p. 599脚注1)丈夫自当建功立业,不能沉迷酒色,战死沙场才是英雄豪杰。陆游有为国捐躯的牺牲精神,以不能战死为憾事。陆游拥有民族英雄的气质,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机会。

《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丈夫身在要有立,逆胡运尽行当平。何时夜出五原塞,不闻人语闻鞭声。”(见p. 599脚注1)也表明陆游的志向便是平金,出兵讨伐边疆。

《登灌口庙东大楼观岷江雪山》“我生不识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游宴?又不及身在荥阳京索间,擐甲横戈夜酣战。……丈夫生世要如此,赍志空死能无叹?白发萧条吹北风,手持卮酒酹江中。姓名未死终磊磊,要与此江东注海。”2

开头四句,使用两个长句娓娓道来,将情感舒缓而淋漓地表达出来。此生没有见过华美的宫殿,也没有置身战场与敌人酣战,陆游的抑郁之情由此开始抒发。男儿在世便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壮志落空怎能不发出感概。身虽已老,壮心不改。持酒立于江中,思绪万千,绝不会向命运低头,面对生活的苦难须永远充满激情,带有崇高的美感,激励他人。越挫越勇,这是独属于陆游的乐观主义和人格魅力的体现。又如:

《北望》“北望中原泪满巾,黄旗空想渡河津,丈夫穷死由来事,要是江南有此人。”(见p. 599脚注1)

陆游北望沦陷之地,热泪盈眶,只能徒劳地希望南宋的军队能够去收复失地。陆游期盼有英雄站出来收复中原,即使自己潦倒而死也不可惜。也体现出陆游视死如归的精神。

陆游用“丈夫”来构建出自己理想的自己,幻想自己完成功业,驱逐金人,收复国土。这类诗歌多为幻想之作,想象天马行空,气势奇雄。

如“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金错刀行) (见p. 599脚注1)

“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螘殊”(《观大散关图有感》) (见p. 599脚注1)

陆游多次用丈夫来指称自己直接点名自己的心愿与抱负,成为武将报效祖国是他毕生所追求的事业。

《楼上醉书》“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顔。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中原机会嗟屡失。……”(见p. 599脚注1)其诗中武将形象的悲剧意义,也“是南宋尖锐的民族矛盾,宋代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2]

陆游在诗中常用“丈夫”一句来写自己杀敌报国,收复中原的一生追求,但是后文又会流露出自己年老体衰还功名未成的哀伤,塑造出“失意”英雄的形象。

陆游笔下的“丈夫”是他美好理想的化身,他幻想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挥师北上直取金人盘踞的长安。陆游的豪情与自己现实中的病弱衰老形成对比,从此陆游身上又有了“末路英雄”的感伤色彩。

2.3. 疏狂颓放——“放翁”

苏轼在诗中也频繁使用代称。这些代称作者在选择时,“已然应用到了其各自的含义,或许是字面意义中的情感倾向,或许是得名由来背后的人生记忆。”[3]陆游使用“放翁”这一代称也是有此意。

陆游虽然有远大的志向,希望为国效力,但是与其志向不同是他的生活中充斥着歌舞酒肆。陆游写了许多醉酒诗,现实的苦痛让其借酒来消愁。因为生活的散漫,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言官上谏陆游“燕饮颓放”,陆游被罢免官职。去主管台州桐柏崇道馆。官职被免,之后又被调离官场,这对于陆游无疑是一场打击。之后陆游便自号“放翁”,也常在诗中用“放翁”来指代自己3

《和范待制秋兴三首·其一》“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螀渐觉近房栊。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见p. 599脚注1)

是陆游对于遭受弹劾一事的回应。由梧桐飘零,寒蝉凄切勾起作者无限思绪。陆游用“一生”一词来明志,即使丢官罢免也不会屈服于人,始终要坚守自己的操守与信念,流言蜚语只不过是如风过耳,陆游从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最后四句写自己不惦记功名利禄,“光阴”一句略有消极,写他借酒消磨时光。可见陆游对于这次处分并不是完全不在意。

欧阳修被政敌污蔑,利用谣言来诽谤他。政敌逼欧阳修的外甥女诬告欧阳修与她有染,而且想要私吞财产。三人成虎,随着谣言愈演愈烈,宋仁宗堵不住悠悠众口,将欧阳修贬到滁州做官。欧阳修跌入人生的低谷。“盗甥”案毁坏了欧阳修的名声,让他心灰意冷。在滁州期间也借酒解愁,写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记》,自号“醉翁”。柳永也有“奉旨填词”的自我调侃。欧阳修、柳永与陆游自号“放翁”一样,都是对于现实和不公的反抗。这是当时文人的常用手法,是一种消极抵抗的表现。陆游别号“放翁”是他的自嘲,也是他超越痛苦的方法,力图让自己的人生翻开新的篇章。

“放翁”一次拆解开来便是“放”与“翁”,“翁”是名词,“放”是对“翁”的修饰。陆游被贬之时是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那年陆游51岁,按照当时宋人的平均寿命来说已经属于老年。“知天命之年”的陆游用“翁”来代称自己是合适的。欧阳修号“醉翁”时是才四十岁,“想到洁身自好的自己如今的遭遇以及一直以来对“立德”的人生追求,于酒酣耳热之际不禁自嘲,索性以“醉翁”自称。”[4]。别号里包含了陆游对于自我的定位和也表达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取向。欧阳修的“醉翁”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及与民同乐的想法。而“放翁”中“放”字的由来是因“人讥颓放”3的罪名得来。他人说陆游“燕饮颓放”陆游就取其中一字作为自己的别号,既是自嘲自省,也是对于外界流言的反击与不在意。自此之后陆游爱用放翁来自称。这一自称在其诗中出现了160多次。“放”有解脱约束,获得自由之意。陆游以此为号也有要重新开始展开新的人生境界之意。“放翁”起初是有自嘲之意,但之后在陆游的诗歌中频频出现也可以感受到陆游对于此称号的喜爱。“放翁”在诗中已经代替了“我”的存在。

陆游有诗《放翁》:“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问年已过从心后,遇境但行无事中。马老岂堪空冀北,鹤飞犹得返辽东。道傍跌宕烦君看,阅尽时人脸尚红。”(见p. 599脚注1)可见陆游十分喜爱放翁的自称。

《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儿童随笑放翁狂,又向湖边上野航”(见p. 599脚注1)。

此诗是淳熙八年重阳节前夕所写。放翁是代表的是虽人易老,但仍然怀着赤子之心,肆意狂放的特点,没有一开始时的颓然之态。无拘无束,超脱名利的“放翁”形象才是陆游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常态。

(四)衰病贫穷一“老翁”

在陆游诗中另一类自称中读者可以看到一个贫困而多病的老者形象。相比于“放翁”的浪漫洒脱,“老翁”形象更接近真实的陆游。陆游八十五岁逝世,在平均寿命只有50的宋朝已算是高寿。陆游很大一部分作品都是老年时期创作的。陆游仕途坎坷,一生中三起三落,饱经世态炎凉,也经历过贫困。对于衰老的咏叹古来有之,对于死亡人们总是恐惧的,汉乐府对于此主题就有深入的挖掘如《薤露》《蒿里》,《古诗十九首》中也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等感慨人生短暂的诗句。陆游在诗中反复用“老翁”、“衰翁”等词语来形容自己。陆游这样的自称是与现实中的形象相吻合的,但是也不乏夸张的成分在其中。

如在《雨中作》中“游子老忘归,一榻卧衰病”(见p. 599脚注1)一个久病卧床不起,一生漂泊而不能归家的孤独老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风雨》“风雨从北来,万木皆怒号。入夜殊未止,声乱秋江涛。渺然老书生,白头卧蓬蒿,闭门不敢出,裂面风如刀。邻人闵我寒,墙头过浊醪。时哉一昏醉,新橙宜蟹螯。”(见p. 599脚注1)

前四句写屋外环境恶劣。五至八句写自己是生活困苦只能卧于杂草之上,因恶劣的天气不敢出门。幸有邻人可怜“我”送吃食。可见陆游处境凄苦,孤寂。

《风云昼晦夜遂大雪》“老翁两耳聩,无地着戚欣”(见p. 599脚注1),屋外大雪飞扬,雪声响得陆游两耳发聋。此诗写陆游一家逢大雪的凄惨情景,写出了无可奈何,只能冻死孤村的哀怨之情。

陆游许多作品并不只是写其老年的凄惨境遇。他在描写自己是年老的同时会表达自己的壮志。如:

《秋思》“黄落梧桐覆井床,莎根日夜泣寒螿。老生窥镜鬓成雪,俊鹘掣韝天欲霜。破虏谁持白羽扇?从军曾拥绿沈枪。壮心自笑何时豁,梦绕祁连古战场。”(见p. 599脚注1)

第三句陆游在镜中窥见自己双鬓已白,发现时光易逝,时不我待,第三句笔锋一换有跃跃欲试质态。后四句直接道出自己的雄心壮志。

《夏日杂题》“憔悴衡门一秃翁,回头无事不成空。可怜万里平戎志,尽付萧萧莫雨中。”(见p. 599脚注1)

《看镜》“七十衰翁卧故山,镜中无复旧朱顔,一联轻甲流尘积,不为君王戍玉关。”(见p. 599脚注1)

也都是用自己的凄惨现状来凸显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

当然陆游笔下的老者是多样的,而并不只是愁苦多病。如“老翁也学痴儿女,扑得流萤露湿衣”。(《月下》) (见p. 599脚注1)写陆游学儿童扑捉流萤使得露水沾湿了衣裳。将一位老后还仍保有童真趣味的“老顽童”形象写的栩栩如生。

《南池》“二月莺花满阆中,城南搔首立衰翁。数茎白发愁无那,万顷苍池事已空。陂复岂惟民食足,渠成终助霸图雄。眼前碌碌谁知此,漫走丛祠乞岁丰。”(见p. 599脚注1)

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陆游看到南池荒废十分痛心,希望恢复南池。让当地百姓重视水利建设,而不是去寺庙祈求丰年。应该靠人事而非天意。在春暖花开的阆中城内,诗人无心美景而是在南池边搔首站立。陆游对于民生的关心以及政治才能可见一斑。

3. 陆游诗中的自我身份认识

钱钟书先生对陆游诗作出精彩的评价“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5]陆诗明显的风格差异,是由于其心中的矛盾。而这一特点在自称中展现为对于自我定义的矛盾,其中最突出的便是诗中所展现的武将与文人身份的对立。成为能够在战场上厮杀抗敌的英雄是陆游的愿望,而现实却让陆游只能成为一名用笔墨来记录牢骚的文人。陆游在诗中大量使用“丈夫”自称是其希望成为一名武将的例证。乾道七年,陆游有机会可以展示自己的宏图。王炎宣抚川、陕,驻军南郑,陆游在其幕下任“左丞议郎,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一职,并草拟收复中原的计划《平戎策》。然而同年十月,王炎被召回京。与此同时朝廷否决了《平戎策》,幕府也一并解散。奔赴南郑抗金前线这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陆游体会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体验了军旅生活,也积极投入了军事建设之中。这段经历极大地开拓了视野,也丰富了诗歌创作的内容,改变了其诗歌风格让其脱离了江西诗派诗风,为诗坛增添了新活力。回忆南郑也成为了陆游诗歌中最重要的题材之一。南郑射虎也成为其最自豪的事件。往后的将近四十年中,直到陆游八十五岁逝世陆游再也没能得偿所愿再次从军。南郑记忆是陆游最珍贵的经历。而与从同时,从前线调离也成为了陆游一生的遗憾。

陆游名作《剑门道中遇微雨》写于乾道八年,此时陆游被调任成为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杀敌梦碎,在痛苦中作者饮酒写诗自嘲。陆游幻想成为一名英雄人物,能够射杀猛虎,收复失地,统一祖国。但来到剑门关后,陆游清楚地意识到一切坚守化为乌有。现实与杀敌之梦的冲突产生,发出了“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见p. 599脚注1)的嘲解。此时的自己与那些闲散诗人有何不同呢?这时的陆游在心中否定了文人的身份而渴望继续成为一名武将。

《投梁参政》“浮生无根株,志士惜浪死。鸡鸣何预人,推枕中夕起。游也本无奇,腰折百僚底,流离鬓成丝,悲咤泪如洗。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远冲三伏热,前指九月水,回首长安城,未忍便万里。袖诗叩东府,再拜求望履,平生实易足,名幸污黄纸,但忧死无闻,功不挂青史。颇闻匈奴乱,天意殄蛇豕,何时嫖姚师,大刷渭桥耻?士各奋所长,儒生未宜鄙,覆毡草军书,不畏寒堕指。”(见p. 599脚注1)

此诗写于乾道六年(公元1171年),早于《剑门道中遇微雨》,陆游自山阴入蜀途中所写。坦诚地写自己出来携一家老小跋山涉水赴职,只是为了生计。在给梁克家的诗中陆游写到自己渴望参加军事报效国家,而不甘于只是做一个文职。这时陆游已有重武轻文的想法。

武将(“丈夫”)与文人(“书生”)身份的对立根本上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实现收复国土,驱逐金人的梦想只靠执笔是不能实现的,陆游不甘于只做一位退居后方,贪图安逸的文人。他希望能够去前线真正地杀敌。

《初冬杂咏·其五》“书生本欲辈莘渭,蹭蹬乃去为诗人。囊中略有七千首,不负百年风月身。”(见p. 599脚注1)一诗也道出了理想与现实的无奈。

“自笑书生无寸效,十年枉是枕琱戈。”(《书事》) (见p. 599脚注1)

陆游自嘲自己一事无成,“枕琱戈”是夜中以戈为枕而睡之义。军旅中士兵枕戈尽快了解敌军是否来袭。也表示陆游向往前线生活。又如:

《胡无人》“须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蹋黄河冰。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见p. 599脚注1)

作者构想了一个理想的英雄形象,他抗金伐北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最后大宋中兴。一幅幅场景振奋人心。而尾句又将自己与英雄对比。英雄收复国土,复兴宋朝,而自己呢?还是一介穷书生年事已高却一事无成。

但在上述论述当中可以发现陆游的许多诗中都以“书生”自称,可见作者无意识地认同自己的书生身份。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时候“书生”和“武将”这两种身份并不是完全对立的。陆游本人并不排斥成为自身文人的身份,甚至二者有时是可以合二为一并没有隔阂的。如:

“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宿青山铺作二首其一》)2。陆游笔下的自己是一位能文能武的角色。诗中所描写的是陆游心中的一个理想的自我。

“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独酌有怀南郑》) (见p. 599脚注1)

陆游所厌恶的文人只是那些久居庙堂之高,只关注自己利益而频频陷入党争的腐儒,是迂腐不通世故不知百姓疾苦的文人,厌恶的是南宋政府偏爱一隅毫无斗争精神的颓废之气。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是能够征战沙场的戎马书生。

“但思被重铠,夜入蔡州城。君勿轻癯儒,有志事竟成。”(《雪夜作》) (见p. 599脚注1)即使是瘦弱书生也心怀上战场报效祖国,有击敌迎战之志。

整体来看,“书生”和“武将”这两个身份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在一些诗中形成对立的原因是由于陆游日记式的写诗,每日所遇之事不同,情感态度便是不一样的。陆游在诗中抒发的只是某段时间甚至是某时作者的心情。陆游对于两者的看法是与自己的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写诗的目的不同,陆游自我的身份认同也是不一致的。

写《剑门道中遇微雨》时期,陆游刚刚梦想破灭。此时的情感体会是最为激烈的。每当他回忆往昔时,或是作诗发牢骚时,结合自己失意的处境发出强烈的呼喊。“现实”与“理想”的差距,通过“武将”与“文人”的矛盾具现化形成张力,让读者感同身受扼腕叹息。

又如淳熙七年,陆游因“主管成都府玉局观”而被罢官回到故乡山阴,此次被贬,让陆游极为愤愤不平,写下许多篇贬低书生的诗作。例如:

《题酒家壁》“明主何曾弃不才,书生飘泊自堪哀。烟波东尽江湖远,云栈西从陇蜀回。宿雨送寒秋欲晚,积衰成病老初来。酒香菰脆丹枫岸,强遣樽前笑口开。”(见p. 599脚注1)

此诗作于淳熙十年(公元1184年),是陆游被罢官回山阴的第四年。也是陆游自叹之诗,首句便点明诗人心中的愤懑之情。他心中始终放不下收复中原的愿望。

前文提到的《书生叹》以及“书生事业绝堪悲,横得虚名毁随。”(《有感》) (见p. 599脚注1)皆是这一时期的作品,都为感叹做书生的苦痛。

陆游经历了官场的起起落落之后,闲居家中回顾前生认为自己并没有立下任何功业,发现书生不能改变朝廷的现状,也不能拯救处于水火之中的百姓,一种无力感,挫败感油然而生。只有作为一名武将才能真正有所成就,完成自己驱逐金人,收回失地的愿望。

因此,在这一时期写下贬文重武的诗歌是基于当时陆游被罢官而感到心寒与不满的心声。

4. 结语

陆游在诗歌中使用大量的自称,通过对自我称谓的分析,我们从中可以发现陆游的自我认识。陆游在诗歌中书写自我,在诗作完成之时,诗中的“我”就定格在当时写作的时空。他的诗篇超越了时空的局限,通过诗歌塑造了一个与实际有重合也有不同的“我”的形象。

他在诗中张扬自我个性与传达诉求与愿景。在使用自称时,陆游记录自己的生活,向读者道出自己的志向与人格。在诗中他可以突破现实的局限,畅想未来,完成自己的报国杀敌之梦,成为拯救宋朝的大英雄,大丈夫。陆游也并没有沉湎于过去的辉煌与虚幻的想象,他在诗中反思自我,用客观的视角审视自己的人生。他毫不避讳将自己的年老病弱的样貌展现出来,刻画最真实的自己。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志向随着时光流逝,身体衰弱而愈发不可实现,在诗中他有牢骚,有抱怨,有悔恨,但他始终怀有希望与热忱之火。现实的残酷并没有将他的热情熄灭,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陆游还发出“家祭无忘告乃翁”的绝唱。“爱国诗人”只是陆游的一重自我认识,他在诗中有时是一位“顽童”,有时是一个漂泊异乡的“羁客”,有时是一位谆谆教诲的“师长”。面对人生的挫折,他人的污蔑,陆游保持本心,以“放翁”自号完成了对于人生境界的超越。

总之,陆游是一位复杂而多样的诗人,在诗中塑造了一个“立体”的自我。

NOTES

1(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2(宋)陆游著,朱东润选注,《陆游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9页。

3《宋史》卷三九五《陆游传》:“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颓放,因自号放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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