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变革,结构主义在学科发展中开始显露。毋庸置疑,结构主义能够登上学科发展的舞台,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居功至伟。
众所周知,索绪尔的结构主义真正开启了现代语言学的发展。不过,索绪尔最初一起共事的却是新语法学派,接触的研究工作则是印欧语言的历史比较,其在当时发表的《论印欧系语言元音的原始系统》一文和博士论文《梵语绝对属格的用法》均属于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经典之作;后来,索绪尔受到格式塔心理学思潮的影响,其语言观发生了巨大转变,尤其体现在于日内瓦大学三度讲授的普通语言学课程中[1]。
较为遗憾的是,索绪尔后期并未出版论著阐述自己的语言学理论;直至门生巴利和薛施蔼根据索绪尔授课时学生们的笔记、索绪尔个人的札记等相关材料,于1916年整理编辑出版了《普通语言学教程》(下文简称《教程》),人们才有了探索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主要渠道。当然,由于《教程》并不是索绪尔自己亲手写定的著作,因此在表达措辞方面与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难免会有出入,但好在基本观点和内容不至于失真,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可以说,《教程》“是了解索绪尔语言理论的一个比较完整的基本读本,在语言学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2]。照此看来,该书也成了索绪尔唯一的语言学传世之作。
现代语言学建立在《教程》中以语言符号为中心的基本概念和基础理论之上,该书奠定了现代语言学、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的基础。索绪尔对于符号学的预见、语言符号的深刻理解、语言学和符号学关系的阐述,都体现了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观。据此,本文拟结合《教程》一书重新审视索绪尔有关语言符号的论述,重点考察索绪尔语言符号的内涵、原则、特点和影响,深入挖掘其语言符号观。本文旨在明晰索绪尔语言符号观的前瞻性,以期对索绪尔语言学说的未来研究及语言符号学的建设研究有所启示与借鉴。
2. 索绪尔语言符号的内涵
在对索绪尔语言符号的相关问题进行探讨之前,明确其语言符号的内涵非常必要。在索绪尔看来,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制度,语言与政治、法律等制度大为不同,因此必须援引符号学这一类新的事实来解释语言的特殊性质。由此可见,索绪尔设想了一门研究社会生活中符号生命的符号学,它不仅是社会心理学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普通心理学的一部分。
一方面,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这就表明,语言学家的基本任务则是要确定到底是什么使得语言在全部符号事实中成为一个特殊的系统。索绪尔对语言学与符号学的关系也有详细的阐述,其认为语言学归属于符号学,语言学不过是这门一般科学的一部分,将来符号学发现的规律同样可以应用于语言学,所以后者将属于全部人文事实中一个非常确定的领域,因此可以将语言的问题主要看作是符号学的问题。简言之,索绪尔把语言学视为符号学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索绪尔多次强调语言单位是一种由两项要素联合构成的双重东西。索绪尔看到语言符号连结的是概念和音响形象,而不是人们常规感觉中的事物和名称,概念和音响形象这两个要素是紧密相连而且彼此呼应的。在此基础上,索绪尔特别讨论了有关术语的重要问题,其将概念和音响形象的结合叫做符号,先是保留了符号一词表示整体,然后用所指和能指分别代替概念和音响形象,又提出能指和所指两个术语能够表明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以及它们和所从属的整体间的对立。由此可见,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是对立统一的,对立体现在二者是语言符号两个截然不同的组成部分,统一体现在二者永远同时存在于语言符号整体中。
综上所述,索绪尔语言符号的内涵至少包括三点:第一,语言是一套符号系统;第二,语言学属于符号学;第三,语言符号是能指与所指的统一体。
3. 索绪尔语言符号的基本原则
出于阐明语言本质的考虑,索绪尔设想了符号学在未来的诞生与发展,继而借助符号学思想对语言的特性进行了全面探讨。显然,语言符号成为了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最为基本的概念,相应的,符号的任意性和线条性也就成为了索绪尔语言符号的两个基本原则。
3.1. 符号的任意性
符号的任意性是索绪尔语言学说的第一原则。符号的任意性强调了能指和所指之间联系的任意,再考虑到索绪尔所说的符号是能指和所指相连结所产生的整体,因此可以直接理解为语言符号是任意的。索绪尔明确表示语言间的差别和不同语言的存在都能证明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没有任何自然联系,完全任意的符号比其他符号更能实现符号方式的理想,正是因为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原则使得语言这种最为复杂的表达系统成为了整个符号学中的典范。
索绪尔一再强调了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论证的,在其看来,通过拟声词和感叹词来反对语言符号的任意性是不成立的,因为拟声词和感叹词从来不是语言系统的有机成分,而且这类词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就是任意的。
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原则曾在学界引起了激烈的论战,部分学者运用象似性、理据性以及可论证性等观点反驳任意说[3]。不过,也有学者指出了符号与符号组合的区别,认为对符号组合(语言结构)来讲,理据性和象似性是普遍存在的,但就单个符号而言,任意性是普遍的[4]。事实上,索绪尔也有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一说,其同样赞同从相对任意性的角度看待语言结构。索绪尔主张在每种语言中把根本任意的同相对任意的区别开来,联想方面和句段方面的连带关系限制着任意性,使得有些符号可能是相对地可以论证的。不难发现,关于语言符号的任意性与象似性,其实质是站在符号的不同层面来剖析语言符号。由此可见,就单个语言符号来说,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就组合性的语言符号来说,语言符号的意指确实有据可循,这一层面象似性是成立的。这样看来,语言符号的相对任意性建立在任意性的基础之上,换言之,语言符号的象似性或相对任意性原则并不能动摇索绪尔语言符号任意性这一首要原则的地位。
3.2. 符号的线条性
索绪尔语言符号的线条性即语言符号能指的线条特征。能指代替的是音响形象,音响形象的形成离不开听觉,所以说能指属于听觉性质。索绪尔指出视觉的能指与听觉的能指相反,视觉的能指可以在几个向度上同时并发,但是听觉的能指却只有时间上的一条线;它的要素相继出现,构成一个链条。索绪尔的能指具有借自时间的特征,它体现为一个长度,相应的,这长度只能在一个向度上测定,质而言之,它是一条线。索绪尔认为用文字表示听觉的能指,书写符号的空间线条就能体现出听觉能指在时间上的先后顺序,那么语言符号的线条性原则就显而易见。
其实,线条性是语言机制的支柱之一,线性就是次序,属于语言符号纵向选择关系和横向结合关系中的横向结合关系,即句段关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类使用语言不可能使用单个语言符号,必须根据线性原则把符号组合成代码[5]。照此看来,线条性是语言结构的基础。
正如索绪尔所言,语言符号的线条性是一个基本原则,它的后果是数之不尽的;它的重要性与第一条规律不相上下,语言的整个机构都取决于它。由此表明,能指的线性原则对于语言系统的结构特点具有重要意义,语言符号的线条性为离散的语言符号组合成大小不等的语言单位提供了可能。
4. 索绪尔语言符号的特点
索绪尔提出了语言符号的概念,开创了语言学史的新时代。究其原因,则是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研究不同于以往的语言学研究,其语言符号具有许多鲜明的特点。
4.1. 社会性
索绪尔认为语言学研究需要一开始就站在语言的阵地上,将语言当作言语活动其它一切表现的准则。为此,索绪尔决然把语言从言语活动中同质化了出来,使得语言成为言语活动事实混杂总体中一个十分确定的对象。语言既是言语机能的社会产物,又是社会集团为了使个人有可能行使这机能所采用的一整套必不可少的规约。由此可见,索绪尔把语言当作言语活动的社会部分;同时,索绪尔的语言学附属于符号学,那么语言符号必然在符号学的研究范围内,又因为符号学在本质上是社会的,那么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一定具有社会性。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社会事实而存在,因为它是一种符号现象。它的社会性就是它的内在特性之一。不难看出,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具有典型的社会性特点,而社会性也正是索绪尔语言符号最为本质的特点。
4.2. 心理性
索绪尔指出语言符号处于心理学领域之内,其试图在言语循环系统中寻找语言。索绪尔认为,概念的意识事实与表达它们的语言符号的音响形象联结在一起,如若一个概念在大脑中引起一个音响形象,所以这完全是一个心理现象。索绪尔一开始就强调符号学是普通心理学的一部分,在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中,符号的两个部分都是心理的,概念本质上就是事物的心理表征,音响形象不是指物质的声音,而是指代心理属性的声音形象,音响形象是一种留在心里的声音印迹。正如索绪尔提到的,我们不动嘴唇和舌头就能在心里自言自语等事实很好地说明了音响形象的心理性质,因此语言符号是一种两面的心理实体。简而言之,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具有心理性的特点。
4.3. 系统性
索绪尔把语言作为一个单位系统和关系系统来分析。语言符号的系统性正是索绪尔结构主义思想的核心所在,索氏将语言视为典型的结构体,认为各个语言单位在统一语言系统中的描写才有价值可言。索绪尔对于语言价值和语言关系的论述能够体现其语言符号的系统性特点。
先是语言价值。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系统是集体规约建立起来的形式系统,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质,是由一系列关联价值构成的系统。在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中,各项要素按照一定规则互相保持平衡,而每项要素的价值都只是因为有其他各项要素同时存在的结果,所以说,正是语言符号内部能指与所指两个要素的对立,以及这个语言符号与语言符号系统中其他语言符号的对立赋予了语言符号的价值。换句话说,语言的价值基于语言符号系统,语言符号的系统性是语言价值意义的真正所在。
再是语言关系。单个语言符号并无意义,只能从与其他语言符号的区别关系中获得意义。索绪尔认为在语言状态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而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正是语言符号系统中两种全局性和根本性的关系,句段关系是现场的语言符号组合,联想关系是非现场的语言符号记忆系列,两种关系相互依存,互相制约,句段空间促使联想配合的建立,而联想配合往往是离析句段各部分的前提。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形成的两种集合同时运行,将所有的语言符号纳入语言系统中。同理,语言关系也凸显了索绪尔语言符号的系统性特点。
4.4. 趋稳性
趋稳性也可理解为语言符号的不变性。索绪尔察觉到能指所表示的概念,其选择是自由的,相反,对使用它的语言社会来说,却不是自由的,而是强制的。索绪尔认为一定的语言状态始终是历史因素的产物,而这些因素可以解释符号为什么是不变的,即拒绝一切任意的代替。首先是符号任意性原则本身让语言避开了旨在使它变化的尝试,此外,任何语言都有大量的语言符号,语言系统性质极其复杂,加之集体惰性对语言创新的抗拒,个人更不可能改变语言符号的相关,这些因素都使得语言符号不会轻易发生改变。所以说,语言符号呈现出一种趋稳的态势。
4.5. 可变性
语言符号的可变性建立在语言连续性原则的基础之上,语言的连续性原则由时间保证。语言符号的可变性主要是说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关系的转移,索绪尔认为,语言根本无力抵抗那些促使能指和所指关系发生相关转移的因素;语言在时间中就不是自由的了,因为时间因素将使对语言起作用的社会力量可能发挥效力,而我们就达到了那把自由取消的连续性原则;但连续性必然隐含着变化,隐含着关系的不同程度的转移。据此可得,索绪尔的语言研究并未放弃历时因素,其语言符号的可变性特征正是基于历时的思考。
4.6. 普适性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是能指和所指结合而成的社会心理现象。索氏的语言符号实际上指适用于社会交际却脱离具体语境的潜在规则系统,是任何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运用来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从这一角度看,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具有普适性的特点。索绪尔的语言是一种抽象物,语言符号的能指与对应的所指是任意的,与说者和听者是谁、针对何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没有关系,也正因为这样,索绪尔的能指才能为一个语言社团的所有成员共同运用,才能为所有成员共同理解[6]。
概而言之,索绪尔语言符号具有社会性、心理性、系统性、趋稳性、可变性,普适性的特点;其中社会性是其本质特点;这些特点都基于索绪尔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和线条性原则。不难看出,语言符号的相关特点体现了索绪尔语言符号观的丰富度。
5. 索绪尔语言符号观的影响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思想创见颇多,促进了对语言、文化和社会现象结构性理解的深入,其影响远远超出了语言学领域,扩展到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方面。
5.1. 明确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
索绪尔认为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模糊,没有做到把语言学建成一门真正的科学,所以语言学的核心任务就是寻找研究对象来划定语言学的边界。在寻找语言学研究对象的过程中,索绪尔把语言和言语从言语活动中区别了开来,并且引入符号学来解释语言为何是一种符号系统,进而阐明了语言符号的内涵、属性,提出了语言学真正的研究对象应该是同质且具有心理属性和社会本质的语言。索绪尔明确提出,“语言学唯一的、真正的对象是就语言和为语言研究而研究的语言。”[7]索绪尔对语言符号本质的全面澄清,对语言学研究对象的明确限定,推动语言学研究进入了全新的领域,使得语言学真正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
5.2. 奠定了现代符号学的理论基础
一般来说,20世纪60年代巴特《符号学原理》的问世才标志着符号学正式成为一门学科,符号学理论开始形成[8]。然而,索绪尔却早在20世纪初就有了符号学思想,索绪尔有关符号学的语言理论成为了现代符号学最重要的思想来源。索绪尔对于符号学的创见,对于符号学的定位奠定了现代符号学的理论基础[9]。一个不可否定的事实是,但凡讨论到符号学,很难做到不提及索绪尔的语言符号。
5.3. 推动了跨学科的交叉研究
新世纪以来,跨学科研究成为一种潮流。跨学科研究成为了语言学科创新的主要途径之一。跨学科研究的实质是各学科之间的对立统一,对立统一推动各语言学科向前发展[10]。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研究显示出鲜明的跨学科色彩。索氏将语言学置于符号学领域,又提出符号学是社会心理学的一部分。不难看出,索绪尔的语言学研究涉及符号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此外,索绪尔明确表示语言学作为符号科学的一部分,将来符号学发现的规律也能应用于语言学,这完美地体现了学科交叉融合研究的思想。语言学从其他学科借入大量的理论概念和研究方法,索绪尔语言符号的基本思想也被广泛地以多种形式应用于其他学科[11]。
5.4. 构拟了结构主义的核心框架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思想为结构主义的核心框架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分析工具,极大影响了结构主义对人类文化和社会现象的理解和解释。索绪尔强调语言结构的系统性和整体性,这也为结构主义构拟了核心框架;在此基础上,结构主义认为其他文化和社会现象也由类似的符号系统构成[12]。此外,索绪尔对能指和所指的区分,对共时和历时的区分,对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的区分,均为结构主义提供了借鉴[13]。当然,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单位的价值取决于它们在语言系统中的位置,而不是它们自身固有的属性;这一理念则为结构主义提供了一个核心原则,即整体的结构决定了部分的意义和功能。
6. 结语
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的阐述蕴含着丰富的语言符号学思想,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思想体现了其语言观的前瞻性。本文从《教程》出发,就索绪尔的语言符号观作了深入地分析探讨。索绪尔语言符号的内涵包括语言是一套符号系统、语言学属于符号学、语言符号是能指与所指的统一体。任意性和线条性是索绪尔语言符号的两个基本原则,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和象似性分别是在单个语言符号和组合型语言符号层面探讨语言符号,象似性或相对任意性原则并不能动摇索绪尔语言符号任意性原则的地位,语言符号的线条性则是语言系统整个结构的形成基础。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具有社会性、心理性、系统性、趋稳性、可变性,普适性的特点,这些特点彰显了其丰富的语言符号学思想。索绪尔语言符号观的影响体现在很多方面,首先是明确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推动语言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其次是奠定了现代符号学的理论基础,成为现代符号学最重要的思想来源;另外推动了跨学科的交叉研究,为当下的跨学科研究提供了参照;还构拟了结构主义的核心框架,为结构主义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基础和分析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