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留痕》中的创伤与复原
Trauma and Recovery in The Remains of the Day
DOI: 10.12677/wls.2024.123029, PDF, HTML, XML, 下载: 9  浏览: 21 
作者: 李 佳: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 武汉
关键词: 文学创伤理论创伤与复原长日留痕Literary Trauma Theory Trauma and Recovery The Remains of the Day
摘要: 《长日留痕》是英国著名小说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在对人物心理进行深入剖析的同时也刻画了战后英国腐朽的社会秩序。石黑一雄用写实的笔触,塑造了一个真实生动的英国管家形象,流露出他对英国昔日辉煌和贵族传统的怀念,以及对大英帝国衰落的反思。主人公史蒂文斯的伤痛经历牵动着无数读者的心。史蒂文斯最终是否摆脱了这些创伤,一直是人们热议的话题。文章试图运用文学创伤理论,解读史蒂文斯所经历的创伤及这些创伤给他带来的影响,并尝试对他最终是否成功从创伤中复原作出判断。
Abstract: The Remains of the Day is a masterpiece written by the famous British novelist Kazuo Ishiguro, which portrays the decaying social order of post-war Britain while deeply analysing the psychology of the characters. Using realistic strokes, Kazuo Ishiguro portrays a vivid image of a British butler, showing his nostalgia for Britain’s former glory and aristocratic traditions, as well as his reflection on the decline of the British Empire. The traumatic experience of the main character Stevens touches the hearts of countless readers. Whether Stevens finally manages to get rid of these traumas has been a hotly debated topic. This essay attempts to apply literary trauma theory to interpret the traumas experienced by Stevens and the effects of these traumas on him, and tries to make a judgement on whether or not he ultimately succeeds in recovering from his traumas.
文章引用:李佳. 《长日留痕》中的创伤与复原[J]. 世界文学研究, 2024, 12(3): 192-196. https://doi.org/10.12677/wls.2024.123029

1. 引言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是英国著名的日裔小说家,曾多次获布克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与萨尔曼·拉什迪(Sir Salman Rushdie)和维迪亚达·苏莱普拉萨德·奈保尔(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并称为“英国三大移民文学家”。他的长篇小说《长日留痕》于1989年获得布克奖,自出版以来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和好评。通过书中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回忆,石黑一雄向读者展现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中上层阶级的境况,以及二战后英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怀旧情绪和对大英帝国衰落的沮丧。众多学者对主人公史蒂文斯的精神创伤予以关注,并试图从不同的角度研究他最终是否成功地解决了这一困境。其中,文学创伤理论作为一个重要新兴的人文研究领域,与二十世纪文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此,本文试图从文学创伤理论的角度探究史蒂文斯的精神困境。

2. 文学创伤理论

提到二十世纪,人们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战争、屠杀和动荡等词汇。正如学者肖莎娜·费尔曼(Shoshana Felman)所说的,“二十世纪是一个充满创伤的世纪,(同时)也是属于创伤理论的世纪”[1]

米歇尔巴拉维认为,“创伤指的是一个人对压倒性事件的情绪反应,这种事件打破了个人以往的自我意识观念以及他对社会的评价标准”[2]。而根据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的说法,创伤是指“对突发或灾难性事件的压倒性体验,对这种事件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不受控制的幻觉和其他侵入性现象的重复出现”([3], p. 33)。创伤研究最初始于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大屠杀等暴力事件成为了创伤理论发展的温床。因此,创伤理论研究的主题起初大多是激烈的人为暴行。随着创伤主题和主体范围的延伸,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提出,暴行事件以外日常生活中的暴力所造成的创伤也应受到人们的关注。以凯西·卡鲁斯、肖莎娜·费尔曼和杰弗里·哈特曼等人为代表,早期的文学创伤理论家们强调创伤的不可言说性、重复性、片段性和不可割裂性。正如卡鲁斯在其《未声明的经验》(Unclaimed Experience)中所阐述的,“创伤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个人过去的暴力事件或原始事件,重点而在于它未被同化的本质,即它最初被准确认知的方式--它会在日后不断困扰创伤主体”([3], p. 4)。当个人或群体经历了可怕事件时,这种事件就会在他们的意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从而从根本上不可逆转地改变他们的未来,这时创伤就产生了。它将“摧毁受创伤主体对世界的安全、自我肯定的价值和生命的重要创造的基本假设”([4], p. 51),产生“恐惧、绝望、失控和灭绝威胁”的感觉。而后,受创伤主体就会陷入“长时间的消极情绪,如抑郁、冷漠和自责,从而无法产生同理心”[5]。随后,哈特曼在其《文学限度内的创伤》(Trauma Within the Limits of Literature)中提出,创伤文学致力于探索语言与创伤之间的关系,是让创伤被感知、让沉默被倾听的基础。因此,它提出重复性的倒叙和叙述是重构创伤记忆和克服创伤的唯一途径。随着时间的推移,创伤文学理论在研究主题、研究地域和研究方法等方面也变得更加多样化。

3. 史蒂文斯的创伤

据埃里克森(Erikson)而言,创伤可以“从持续的战斗中产生,也可以从瞬间的麻木震惊中产生;可以从持续的受虐中产生,也可以从一次猛烈的攻击中产生;可以从一段时间的严重衰减和侵蚀中产生,也可以从突如其来的恐惧中产生”[6]。对史蒂文斯来说,他的创伤主要源于父亲的离世、爱人的离开以及对管家这一职业的幻灭。

3.1. 父亲的离世

史蒂文斯对他的父亲充满敬意和爱,父亲就是他的职业榜样。正如他说的,“他(父亲)不仅知道如何管理一所房子的所有事务,并且他在壮年时期就获得了‘与他职位相称的尊严’”([7], p. 24)。史蒂文斯提到了两件事来证明父亲作为一位管家所获得的“尊严”。他首先提到,父亲在西尔弗斯先生手下担任管家期间,曾被要求驱车带琼斯先生和史密斯先生到附近的郊外兜风。无论他们如何刁难和奚落,父亲都表现得十分得体,没有说出有失管家职责的任何话语。但当听到他们辱骂西尔弗斯先生时,父亲打断了他们,并以沉默要求他们道歉。他还提到,史蒂文斯年迈的哥哥伦纳德因为蔑视将军而被送往了南部非洲战争,并在战争中丧生。那位将军原本应是父亲的敌人,然而父亲为了西尔弗斯先生的利益,仍然自愿为那位将军服务,并得到了将军的赞扬。在史蒂文斯眼中,父亲是一位将雇主利益放在首位,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管家。在父亲弥留之际,他仍选择坚守岗位,好似对父亲的即将离世无动于衷。然而正因为他将父亲视为榜样,他才选择坚守岗位。毫无疑问,父亲的离去给史蒂文斯带来了创伤。无论是作为亲人,亦或是工作上的榜样,父亲对于他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父亲去世后,史蒂文斯开始变得心神不宁,甚至有时会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3.2. 肯顿小姐的离开

史蒂文斯和肯顿小姐同在达林顿庄园任职,他们相互吸引并且相爱,但最终肯顿小姐还是离开了庄园嫁给了别人。在这段爱情中,肯顿小姐一直主动接近史蒂文斯,想要和他拉近关系,但史蒂文斯却一直否认和逃避这段爱情。在史蒂文斯刚入职达林顿府时,肯顿小姐看他的房间又黑又冷,就给他送来了一束鲜花,却被他拒绝了。过了一段时间,史蒂文斯解雇了两名在肯顿小姐手下工作了六年多的犹太女仆,而这仅仅是因为她们是犹太人。而当史蒂文斯得知肯顿小姐即将被别人求婚时,他也没有挽留她。即使肯顿小姐暗示说,“你希望我今晚继续值班吗?”([7], p. 146),史蒂文斯依旧给了她否定的答案。也许史蒂文斯从未敞开心扉,又或许在他心中工作比爱情更重要。在这段爱情中,他就像一个刺猬,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做法,不愿意为肯顿小姐做出任何改变,也拒绝拉进和肯顿小姐的关系。肯顿小姐在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中看不到希望,最后只好伤心地离开。无疑史蒂文斯是喜欢肯顿小姐的,但他最终还是失去了这位美丽的爱人。

3.3. 达林顿勋爵的欺骗

同他的父亲一样,史蒂文斯是一位优秀的管家,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管家工作。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不仅是因为父亲的榜样力量,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坚信他的雇主——达林顿勋爵所做的是一项维护人类正义与和平的伟大事业。帮助这样一位伟大的雇主让史蒂文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自豪感、成就感和信念感。因此,当卡迪纳尔先生告诉他达林顿勋爵被希特勒所欺骗,成为了希特勒的帮凶时,史蒂文斯仍然坚定地维护说,“我看不出勋爵所做的不是最高尚、最崇高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欧洲的和平”([7], p. 153)。他甚至努力促成达林顿勋爵与首相的秘密会面。他把银器擦得锃亮,引起了首相的兴趣,最终使会晤取得了成功。史蒂文斯为了这份所谓高尚的工作放弃了亲情和爱情,极度忠诚地追随雇主,到最后却发现他是战争爆发的帮凶,是人人唾弃和辱骂的亲希特勒分子,这无疑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使他深受创伤。

4. 创伤的影响

弗洛伊德认为,受创伤的主体会拒绝接受甚至承认失去爱的对象这一事实,拒绝恢复与外部世界的正常关系,从而陷入长时间的抑郁、冷漠、内疚等消极情绪中,拒绝心理共鸣,从而无法从创伤中恢复过来[5]。对史蒂文斯来说,亲情、爱情和事业给他带来的创伤使他变得压抑、自我封闭,想要否认和逃避现实。

4.1. 压抑

在创伤理论中,压抑作为最原始的心理防御机制,可以帮助人体在遭遇创伤时控制情绪,保持理性。史蒂文斯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为了不影响管家工作,他压抑着对父亲去世的悲痛。为了保持自尊,他压抑了对肯顿小姐的感情。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希特勒的帮凶,他压抑了对雇主的幻灭和失望。他甚至不愿承认自己的欲望。当肯顿小姐发现他在读一本名为《感伤的罗曼史》的书时,他解释说他认为读这本书“是保持和提高英语水平的一种极为有效的方法”([7], p. 113)。事实上,他后来承认自己当时确实喜欢读这些浪漫的爱情故事。在众人面前,史蒂文斯总是尽力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不为个人感情所左右,以职业标准要求自己。事后看来,这或许只是他压抑自己的伪装。

4.2. 逃避和否认

弗洛伊德提出,除了压抑,逃避和否认也是面对创伤时最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当一个人试图逃避或否认现实时,他会选择切断与现实的联系,从而暂时退出创伤,达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效果。斯蒂文斯对达林顿勋爵被希特勒利用和操纵的事实感到痛心,但即使所有人都在抨击达林顿勋爵,他仍然选择了为他辩护。他说,“达林顿勋爵是一位道德高尚的绅士,这种高尚会让你发现,关于他的这些无稽之谈会让大多数人相形见绌。而且我愿意担保,他至死都是这种高尚的人”([7], p. 87)。事实上,他无法相信,他所认为的“接近世界车轮中心”的人,竟是希特勒的帮凶。对史蒂文斯来说,接受这个事实十分艰难,自己一直拥有的信念和自豪感也在瞬间崩溃,于是他选择了否认这一事实。

4.3. 疏远

无论是压抑自身情绪,或是逃避和否认现实,都只是暂时脱离创伤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而长期的压抑和逃避,会让创伤主体逐渐丧失情感感受能力,从而慢慢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变得麻木和自我封闭。当法拉第先生提出给史蒂文斯放假并建议他去旅行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并回答说:“这些年来,我有幸在这堵墙内看到了英国最好的东西,先生”([7], p. 8)。史蒂文斯一直在工作,他的生活中似乎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不愿意去旅行,欣赏外面世界的美景。在那之前,他也不愿意做出改变亲近自己的父亲,不愿意敞开心扉挽留肯顿小姐,向她真诚表白。这些事件所带来的创伤反过来又使他更加压抑,更加不愿意与外界建立联系,从而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5. 创伤复原

史蒂文斯最终还是前往英格兰西部旅行,期间他回忆了过去在达林顿庄园的生活。他曾遭受了亲人、爱人和雇主带来的创伤,他是否一直深陷于这些创伤之中无法走出来呢?安卡普兰(Ann Kaplan)提出:“文学叙事是转化和治愈创伤的有效途径”[8],这六天的旅程实际上就是史蒂文斯的疗伤过程。

5.1. 重建联系

当史蒂文斯收到肯顿小姐的来信时,他从信中的内容推断出她可能过得不好。犹豫再三,在两人即将分别时,他鼓起勇气表达了对肯顿小姐的牵挂,坦言自己一直都在惦记着她。当肯顿小姐告诉他自己已经放下过去时,史蒂文斯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和心痛,他说:“这些暗示在我心中激起了某种程度的悲伤……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7], p. 162)。赫尔曼提出,“心理创伤的基本特征是丧失权能和与他人脱节。因此,康复过程的基础是增强能力和恢复人际关系”([4], p. 1)。史蒂文斯能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主动关心肯顿小姐,这就表明他愿意恢复与外界的联系。他不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关心外界的人和事。

5.2. 回忆叙述

除了恢复与外界的联系,卡利·塔尔(Kali Tal)还在《伤痛的世界》(Worlds of Hurt)中写道,“如果不重现事件,就永远无法准确地表述创伤,因为就其定义而言,创伤超出了正常概念的界限”[9]。这意味着,只有在回忆过程中直面和重组创伤记忆,才能治愈创伤。因此,回忆也是治愈创伤的过程。

傍晚时分,史蒂文斯独自坐在码头边的长椅上,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他主动和史蒂文斯攀谈起来。得知此人也曾是一名管家后,史蒂文斯向他讲述了自己在达林顿府邸的过往、新雇主法拉第先生,和自己的成就与创伤。他恼怒地说,“我甚至不能说我犯了错。真的,人们不得不扪心自问,这有什么尊严可言?”([7], p. 165)。对方劝他不要沉湎于过去,要向前看。如果是在过去,史蒂文斯不可能如此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创伤,因为那时他还陷在创伤中无法自拔。但现在他可以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并得到启发,这说明他的心在慢慢打开。虽然不能肯定说史蒂文斯已经完全从这些创伤中复原,但至少证明他正在走出过去,迈向新的生活。

6. 结语

二十世纪的世界充满了动荡,人们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心理创伤。这些创伤可能是由战争和屠杀等人为暴行造成的,也可能是由分离和虐待等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暴行造成的。毫无疑问,史蒂文斯是一个受过创伤的人,这些创伤使他成为一个压抑、冷漠、麻木的逃兵。诚然,他曾经试图否认和逃避这些痛苦的经历,但同样他最后也努力想与这些经历和解。他回想和反思过去,敞开心扉与人交谈,这一切都证明史蒂文斯正在走出创伤。

参考文献

[1] Felman, S. (2002) The Juridical Unconscious: Trials and Trauma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
[2] Balaev, M. (2008) Trends in Literary Trauma Theory. Mosaic: An Interdisciplinary Critical Journal, 41, 149-166.
[3] Caruth, C. (1996)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Johns Hopkins UP.
https://doi.org/10.1353/book.20656
[4] Herman, J. (2002) Recovery from Psychological Trauma. Psychiatry and Clinical Neurosciences, 52, S98-S103.
https://doi.org/10.1046/j.1440-1819.1998.0520s5S145.x
[5] Freud S. (1968)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Hogarth Press, 196.
[6] Erikson, K. (1995) A New Species of Trouble: The Human Experience of Modern Disasters. WW Norton & Company, 185.
[7] Ishiguro, K. (1989) The Remains of the Day. Faber and Faber Limited.
[8] Kaplan, E.A. (2001) Trauma Culture: The Politics of Terror and Loss in Media and Literature. Rutgers Up, 18.
[9] Tal, K. (1996) Worlds of Hurt: Reading the Literatures of Trauma. Cambridge UP,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