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随着科技发展与社会进步,人工智能与基因编辑已经走入人类的视野,但对于人机关系以及基因编辑带来的伦理讨论依然存在。对于人机关系,人类关注的问题聚焦于人类与人工智能的界限与相处模式之上;对于基因编辑,人类关注的问题聚焦于技术带来的伦理问题与社会变革之上。《克拉拉与太阳》塑造了克拉拉这一非人类角色,为读者提供了一个陌生的阅读视角,从“非人类”的角度重新看待人类自身、人类世界以及一些熟悉的概念,例如时间、身份、现实、人性等。同时,通过移情和人类体验性与非人类体验性的双重辩证性作用,思考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后人类社会可能存在的各种人类精神困境与社会危机[1]。
本文关注《克拉拉与太阳》中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归纳人工智能角色克拉拉在文学作品中的叙事角色与叙事意义,探讨如何赋予虚构的AI角色独特的叙事功能,在文学叙事中使其成为人类与非人类之间沟通的媒介,并着重分析作家通过此叙事策略如何通过陌生化的视角展示人类社会议题以及人类的家庭生活、感情生活和人性等。
本文采用文本分析和比较分析的研究方法。通过对小说原文仔细阅读、解释和评价,以揭示其内部结构、意义、价值等;比较分析涉及对比不同的案例、情境或现象进行比较,以识别相似性、差异性和模式。
2. 文献综述
非人类叙事是挑战传统叙事学中人类中心偏见的概念,它承认文学作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非人类叙事指的是使用非人类主体作为参与者来表现事件的叙事。它包括四个广泛的类别:关于自然事物的叙事,如动物、植物、山、岩石、水和盐;关于超自然事物的叙事,如神祇、妖怪、恶魔和怪物;关于人工对象的叙事,如布料、硬币、椅子、墨水和玩具;以及关于人工人类的叙事,如机器人、克隆人和机械人[2] [3] [4]。叙事学派在近年来在文学研究中的“非人类转向”影响下逐渐发展起来。
非人类叙事承认文学作品不仅局限于关于人类的故事,还包括关于非人类实体以及人与非人类之间关系的故事。在虚构的文学世界中,非人类实体可以扮演各种角色,如叙述者、观察者和行动者,这影响了故事世界的构建和呈现,以及读者对叙事的理解和评价。
德国叙事学家莫妮卡·弗鲁德尼克是国外非人类叙事研究的先驱之一。她的著作《走向自然叙事学》(1996)被认为是认知叙事学研究中最早的专著之一,至今仍具有重要影响力。弗鲁德尼克认为,无论叙事的类型或层次如何,叙事都不能缺少一个人类或拟人化的主体作为体验者,即使小说不具有情节。她借鉴了认知语言学的概念和理论,以阅读程序作为叙事构建的基础,提出了自然叙事的概念和模型。她的理论阐明了口头叙事与人类经验感知范式之间的关系,以及各种类型叙事的结构和功能的相似性和差异性。然而,弗鲁德尼克的理论因其“人本主义偏见”而受到批评,因为它忽略了代表非人类体验性的叙事,导致对叙事理论的理解不完整[5]。
弗鲁德尼克的理论可以应用于分析人工智能角色如何以非人类体验者的身份参与叙事,展示其叙事功能、行动功能和观察功能。然而,为了加深对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关系的理解,她的理论需要与新兴理论相结合,如非人类转向和非人类叙事。
我国学者尚必武(2021)对非人类叙事理论做了开创性和全面性的介绍和分析,为理解和评价当代科幻小说中各种非人类角色的刻画提供了一种新颖而有力的视角[6]。
此外,对非人类叙事的研究涉及一些跨学科领域,如哲学、美学等(张进,姚富瑞,2021)。他们认为,在后人类情境下,人本主义的理性独立主体逐渐崩溃,无论是在与自己还是与世界的关系中,人类主体都经历了“去中心化”的过程[7]。
鉴于此,本研究旨在通过分析作者的叙事策略,归纳非人类角色的叙事功能与叙事意义,将理论与文本相结合,通过文本分析与比较分析,展现陌生叙事视角下的人性与社会问题。同时,这一叙事策略也为读者带来了新奇的体验,读者通过角色代入,可以真切感知到非人类与人类之间不同的性格特征和观念,从而引发了对人机关系的思考,展现了人机关系的两个极端,一则是将人工智能视作彻底的劳动工具,一则是将其视为具有人格和尊严的劳动个体[8]。此为本研究所聚焦的叙事意义。
3. 从非人类叙事理论分析《克拉拉与太阳》中人工智能角色的叙事功能
3.1. 对《克拉拉与太阳》的简介
《克拉拉与太阳》是石黑一雄创作的一部科幻小说。故事背景为科技发达的未来社会,此时人类社会已经高度依赖机器人。主人公克拉拉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被设计成能够陪伴和照顾青少年。克拉拉具有高度的观察、分析、理解和共情能力,通过快速学习和积累来适应人类世界。
小说中,克拉拉与乔西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小说情节主要围绕着他们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展开,克拉拉不仅满足乔西的情感需求,还努力寻找挽救乔西生命的方法。虽然克拉拉是一个机器人,但它表现出了无私和真善美的品质,对人类的情感特别敏感。克拉拉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和读懂人心,无法成为被人类认可的“人类”。小说通过克拉拉的视角叙述,表现了人与机器之间的复杂关系和人性的探索。克拉拉的存在使读者产生有了陌生化的效果,唤起读者的“非人类体验性”。小说中克拉拉与乔西的主仆关系,被克拉拉视为“信仰”,它始终是一个“无我”的机器人,无法抗拒人类的指令。当母亲试图将克拉拉改造为乔西时,克拉拉面临完全失去自我的选择,这与乔西与其父亲将克拉拉视为被尊重的人类伙伴对立,克拉拉被乔西母亲视为可以被任意牺牲和摆布的工具。总之,《克拉拉与太阳》通过克拉拉这个非人类叙述者,探讨了人机关系和人性的复杂性[9]。
3.2. 基于非人类叙事理论分析克拉拉的叙事功能
3.2.1. 克拉拉的叙述功能
克拉拉的叙述功能在于挑战以人为中心的叙事,呈现了一种不同的感知和体验世界的陌生化视角来观察人类问题,如孤独、友情、爱情、死亡、道德和身份等。克拉拉使用自己的术语和表达方式来描述对她来说陌生或难以理解的事物[10]。例如,她将人类用于沟通和教育的电子设备称为“长方形”,将阻止太阳光线的污染机器称为“库廷斯机器”(取自其侧面的名称)。这些术语展现了克拉拉对商店和乔西家外部世界的好奇和惊奇,同时与人类角色的语言形成对比,后者通常模糊、含糊或委婉。
克拉拉叙述功能的另一个方面是她将太阳称为“他”,并将其视为一个能够满足她愿望的生命实体。例如,当她看到一个乞丐和他的狗在街上毫无动静时,她认为他们已经死了。但第二天早上,她又看到他们还活着,她相信太阳用他特殊的滋养救活了他们。这显示了克拉拉与作为滋养和希望的源泉的太阳之间的关系。这也与人类角色缺乏信仰或灵性的特点形成对比。例如,当乔西的父亲谈论他被人工智能替代之前的工程师职业时,他说:“老实说?我认为替代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我真的相信它们帮助我区分了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而我现在住的地方,有很多优秀的人,他们也有着同样的感觉。”这种对比影响了读者对克拉拉和人类角色的看法,以及与死亡和道德主题的关系。它表明克拉拉对生活有一种奇迹和感激之情,而人类已变得愈加愤世嫉俗,对命运感到无奈。它还表明克拉拉有一个指导她行为的道德指南,而人类已失去了对是非的判断力。
通过以陌生化的视角与独特的叙述语言来叙述故事,克拉拉为读者带来了新奇的非人类体验,从而质疑人类自身存在的精神问题与反思对待人机关系的观点。因此,我们不应该将非人类叙述视为纯粹的虚构或幻想,而应该将其视为更好地理解自身与他人以及自身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洞察力和灵感来源。
3.2.2. 克拉拉的观察功能
克拉拉充当了人类角色及与其互动的观察者角色。克拉拉对于人类角色可能忽略或隐瞒的细节和情感有敏锐的洞察力,并通过观察人类行为并尝试模仿来学习。
克拉拉观察功能的一个体现是对人类的观察。乔西患有一种由提高过程引起的慢性疾病,这是一种增强儿童学术能力的基因工程导致的致命缺陷。随着时间的推移,乔西的情况恶化,她经常感到疼痛和疲劳。克拉拉能够通过观察乔西的外貌、行为和情绪来察觉这些变化。然而,乔西感到孤独并不满自己的境况,她害怕像她的妹妹Sal一样去世。在这些观察活动中,克拉拉不被视作具有社会功能的个体,在小说中,乔西可以在克拉拉面前毫无掩饰地展示内心隐秘的情绪,从而使得达成了一种新颖的私人化叙事效果。
克拉拉观察功能的另一体现是她对人类感情生活和社会生活的观察。在克拉拉看来,乔西与朋友里克之间的友谊与乔西与克拉拉的主仆关系一样牢固。作为被社会边缘化的里克,只有乔西能带给他真正的关怀和理解;作为因基因改造而导致恶疾的乔西,只有里克作为真正的人类朋友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然而在乔西病好而里克依然被边缘化时,他们的关系却逐渐变得形同陌路,这是克拉拉作为一个“道德完人”所不能理解的。
总之,通过克拉拉作为人工朋友(AF)的独特视角和思维方式,她呈现了一个陌生的、非人类的视角,使读者重新审视了自己作为人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以及他们与他人的联系和责任
3.2.3. 克拉拉的行动功能
克拉拉在故事中充当了变革和牺牲的角色。她不仅仅是观察和评论人类角色及其互动的角色,还积极参与其中,推动情节的发展,影响小说的结局。
克拉拉行动功能的一个集中体现是在小说结尾她向她信仰的太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以换取乔西的健康。她的忠诚与勇敢的行为正是她被编码为一个“道德完人”的体现。克拉拉最后的牺牲行动将小说推向了一个高潮。作者的叙事策略正是通过塑造一个“道德完人”的机器人形象从而与小说中弱化的人类社会关系形成对比。又因此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读者获得了陌生的非人类他者体验,从而直接地认识到人性的缺陷以及对人机关系更深刻的思考。
克拉拉的忠诚勇敢的道德行为,挑战了人类的刻板印象和偏见,促使读者进一步思考人机关系,并且反省自身的道德缺陷,并将小说情节推向戏剧高潮,是小说叙事具有完整的结构[11]。
3.3. 克拉拉的叙事意义
通过对非人类角色形象的建构,作者以新颖的写作视角与策略给与了读者新奇的非人类体验与陌生化的阅读观感,读者通过克拉拉将现实生活与后人类场景联系起来,引发了对于当下精神困境与生存危机的思考、对人性的省察以及对未来人机关系的考虑。
小说提出的一类问题是:是什么使某人或某物成为人类或非人类?是基于生物特征,例如是否有心脏或大脑?是基于认知能力,例如是否具有记忆或智力?是基于情感能力,例如是否有感情或偏好?是基于社会角色,例如是否是朋友或家庭成员?克拉拉是一个AF,代表着人工朋友,但她不仅仅是那样。她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社会与家庭中,她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时,她能理解人类情感,并且给予人类情绪支持,并依靠自身的劳动实现其劳动价值,她固然不具有生物学特征,但在后人类语境下,像克拉拉一样的机器人通过牺牲自身供养着人类生活,而人类是否指可以将其视为劳动工具呢[12]?
小说提出的另一类问题是:人类和非人类如何相互关联?是基于相互尊重和关心,还是基于统治和剥削?是基于平等和互惠,还是基于等级和差异?是基于和谐与合作,还是基于冲突与竞争?这些关系方式并不是固定的或普遍的,它们可以根据情况和参与的行为者而改变或变化[13]。小说展示了人类如何根据他们的态度和行动,以积极或消极的方式与非人类交联。小说中对于人机关系有两种互为极端的体现,一种是将机器人看作值得尊重的独立个体;一种是将机器人仅仅看作工具,可以随意摆弄和牺牲,同时对待机器人未有真诚与信任。例如,乔西的母亲将克拉拉视为威胁和工具,她不尊重克拉拉的自主权和尊严,因为她计划如果乔西去世,用克拉拉替代乔西,使得克拉拉完全失去自我。她利用了克拉拉的忠诚和慷慨,操控克拉拉为了乔西牺牲自己。而另一类人际关系的例子,乔西的父亲与乔西将克拉拉视为朋友和家人。他们尊重克拉拉的个性和行动力,倾听她的意见,并支持她的选择。
对于人机关系的阐释的价值所在,小说不仅深入探讨了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复杂多样的互动,挑战了主导当代社会的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还引发了读者对于自身的省察,以及提供了独特视角观察人类的精神困境、社会危机以及教育问题等[14]。
例如,通过克拉拉这一观察窗口,读者可以注意到乔西因为接受基因改造而导致的恶疾以及生命力的逐渐凋零,展现了人类因科技发展而恐惧被机器替代的焦虑情绪,以及后人类语境下的严格社会阶级对立;人类具有复杂的人性,既有互相关怀、善良的一面,又有互相伤害、贪婪的一面,而机器人是人所创造的在道德上被完美化的个体,伴随着社会两级分化的加剧与大批失业的社会危机,人类的焦虑以及日益恶化的社会环境与始终道德完美的机器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通过向非人类视角的转向,读者进入他者的观察视角,从而可以获得对于人类自身与人类社会自身缺陷更隐秘的发现[15]。
4. 结论
在石黑一雄的文学作品《克拉拉和太阳》中,克拉拉在小说中体现了三个功能:叙述、观察和行动。作为叙述者,她讲述了机器人认知下的机器人与人类以及人类之间的感情生活;作为观察者,她为读者提供了一个陌生化的阅读窗口,读者得以体验非人类视角下的社会生活;作为行动者,她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使得对未来生活的虚构变得具象化。通过对克拉拉叙事功能与叙事意义的研究,这篇论文旨在阐明非人类叙事视角下文学作品中机器人角色的独特视角与深刻启迪。通过陌生化的阅读窗口,读者可以以跳脱出自身的他者视角对自我进行省察与批判,通过对后人类场景的描述,反映的则是当下的精神困境与社会危机,同时也引发了读者对于人机伦理关系更多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