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下的自由——《天一言》主人公心路历程研究
Freedom under the Yoke—A Study on Spiritual Journey of the Hero in “Words of Tianyi”
DOI: 10.12677/cnc.2024.123057, PDF, HTML, XML, 下载: 11  浏览: 37 
作者: 黎天曦: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关键词: 《天一言》自由枷锁心路历程“Words of Tianyi” Freedom Yoke Spiritual Journey
摘要: 小说《天一言》看似是对天一一生颠沛流离命运的写照,实则展示了个体人物在二十世纪东西方文化交错背景下的人生追寻及心路历程。天一在“环形”的一生中背负枷锁,艰难跋涉,却从未停止对艺术的探索与追求,甚至在多次人生抉择中以放弃短暂自由的方式为未来“灵魂真正自由”奠基,最终以圣母像的形式实现了生命与艺术至美的统一,奔向了真正的自由。
Abstract: The novel “Words of Tianyi” seems to be a portrayal of Tianyi’s life wandering fate, but it actually shows the individual character’s life pursuit and heart course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intersection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s in the 20th century. Tianyi carries the yoke and treks hard in his “circular” life, but never stops exploring and pursuing art, and even lays the foundation for the future “true freedom of the soul” by giving up the temporary freedom in many life choices. Finally, he shows the supreme beauty of life and art in the form of the Madonna, and achieves true freedom.
文章引用:黎天曦. 枷锁下的自由——《天一言》主人公心路历程研究[J]. 国学, 2024, 12(3): 350-357. https://doi.org/10.12677/cnc.2024.123057

1. 引言

程抱一《天一言》作为一部典型的移民写作小说1,围绕画家天一、川剧演员玉梅与东北诗人浩郎三人的命运纠葛展开叙述。小说以回应叫魂后“灵肉相错”的主人翁天一为视角,铺陈了他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天一的人生历程表现为不断地“回归”,他经历过辗转漂泊与重返故土,在命运的枷锁中体会过灵与肉、爱与欲的苦痛挣扎,却依然执着地跨越人生痛苦的极点、时间与生死的隔阂,去追寻灵魂的丰满、情感与艺术的契合。

2. 永恒回归的现实之路

在《天一言》中,主人公一生的历程、小说的环形结构以及多次出现的“回归”行为,构成了天一“永恒回归”的现实之路。“永恒回归”体现为一种不断努力、回归开端的循环往复运动,“人类社会只有通过神话和仪式行为周期性的回归‘神圣开端’,象征性地重述和重演创世活动–时间和空间的开辟,才能确保生命的延续和更新,并不断获取运动的动力”[1]。回归看似是一种周期性的循环,但每一次回归都代表着一次新生。天一的一生由无数次“回归”构成一种相对闭锁的环形模式,但“回归开端”不仅是他注定的人生道路,亦是他“重生”的契机。

天一一生的历程,可以概括为“故乡–离开故乡–回到故乡”或者是“走向玉梅–离开玉梅–走向玉梅”,正如原文所说“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再看小说结构,依次为“出发的史诗–转折的历程–回归的神话”,小说中不断出现的以水云意象构建的“水循环”也隐喻着天一的命运走向,由此看来,天一的历程正是由“出发–转折–回归”构成的环形路线。

马克思认为,“古希腊的神话和史诗是发展得最完美的人类童年的产物,具有永久的魅力”([2], p. 113)。《天一言》的三部分分别用“史诗”“历程”“神话”命名,具有不同的含义。尽管天一不是英雄,但小说第一部分仍体现了他一生波澜壮阔的色彩基调,以及对艺术与爱情友情的热忱、对未来的期盼。第二部分的流逝感更强,淡化了时间观念,天一在世界各地奔波,寻求艺术上的共鸣,是“曲折的历程”。第三部分主要围绕“回归”来写,天一对“回归”有着强烈的执念,他迫切地想要回到玉梅身边、回到故乡,将一切“重新来过”。然而回到过去,回到生命之初是可能完成的吗?是否需要借助“神话”的方式将其臆想出来?关于“神话”,马克思指出:“神话是远古时代的人们对其所接触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所不自觉地幻想出来的具有艺术意味的集体的口头描述和解释。”([2], p. 114)

再看小说原文:

真正发生过?多少事已经完全混沌模糊了,现在谁还能够那样确定呢?在我们认为真实的事情中间,不是又加上了梦想、希望、恐惧、怀念……天一确实离去又回来吗?玉梅确实辞别了这个世界吗?浩郎确实迷失在那个边陲荒野吗?如果有人告诉他所有这些可能都只是出于想象,他也会相信的([3], p. 311)。

可见,天一“回归”的完成带有幻想的虚构性,在现实情况下“彻底回归”是无法达成的,他饱经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后,走向了疯癫。再联系小说中重复出现的情节来看,“回归”就是对“出发”的一种溯源,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发生相似的事情,正是“时间的周而复始”促成的一种轮回。史诗与神话这两种文体作为文明的源头,分别被用于命名小说的第一部分和最后一部分,不仅象征了“主人公生命的两极”[4],体现了生命最终向本源回归,也呼应了生命的大轮回的主题。

《天一言》中多次出现了“追溯河流源头”的情节。文学创作与自然界密切相关,河流既象征着“回归”,又象征着“洗礼”。溯源就是回归生命的本源,象征了生命之循环。天一第一次“溯源”,是少年时期在四川与玉梅一行人探访河流源头:

傍晚时,我们抵达河流的源头,一条简陋的河沟将河水引到村子中央([3], p. 34)。

第二次是和薇荷妮克追溯卢瓦尔河的源头:

像在回应一个呼唤,我们决定追溯卢瓦尔河直到源头([3], p. 200)。

直到这次,天一才发现自己仍是之前的自己,任何河流的源头都是草堆中的一条涓涓细流,一切似乎未曾改变。溯源就像走到最初的起点,走到心结的开始,又代表着对故乡的追忆,对往事的思考,强化了回到过去、回归自我的主题。

小说中最后一次溯源,是浩郎与天一一路追寻所见的黑龙江。两个孤独且迷惘的人,坐在山岗上,呼吸着来自大地肺腑的气味,聆听着流水之声的气息,静候浓雾被风吹散,大喊着:“河在那里!”小说中写道:

我们值得用一生的沧桑来换取这宝贵的一刻([3], p. 301)。

将自己托付给这最后的景象,与生命最初的景象合而为一。

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直到最后这条河,我们命运的圆环,确实终结于此([3], p. 302)。

饱经磨难的天一与浩郎,在黑龙江边仿佛再次听到了玉梅的呼唤。正因为经受过最暴烈的痛苦考验,那柔声的呼唤仿佛能慰籍绝望的心灵。此刻二人得以将残酷的大地短暂遗忘,在这可贵的解脱之际,终于与玉梅实现精神上的三人同在。

天一与浩郎从人间地狱的底层走来,个人的痛苦融入了群体的痛苦,他们将自己托付给这最后的景象,完成了生命的圆环。

河流象征着时间与生命,看似一去不复返,向着永恒奔流,实则“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5]。河流的起点连上终点,成为回绕着的环形运动,河水蒸发后凝结成的云雨让水摆脱了原有的运行轨迹,以另一种形式折返而滋养河流,完成了水循环。但实际上,蒸发为云的河水不再是从前的河水,降落的雨水滋养的也不再是从前的河流,这是因为在循环中有些事物已经发生了转化和改变。所以“回归”的历程不代表一成不变,而在于其过程中产生的重生。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天一相信“不会丧失的东西将有一个延续和无以知晓的未来”,在他追寻自由的一生中,只需要去经历与等待,但先要穿越过虚空与变异,亦是穿越苦痛与挣扎。

3. 负枷前行的追寻之路

由于灵魂与肉体相错,天一的性格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极易陷入自我矛盾,常被孤独与迷失的感觉包围。他反复强调自己的特殊性,时刻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所以在他身上发生的如和特殊世界沟通、试图自杀、走向疯魔等看似不寻常的事情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正是因为天一的灵魂与肉体无法得到和解,他既相信命中注定、向往自由,但又时常受情感牵绊,所以只能在自由与枷锁的夹缝中挣扎。

小说中充满了天一对“命中注定”的认同,他总能“预见”自己注定流浪:

我再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注定了是要漂泊不定的([3], p. 123)。

地狱,我凭经验了解到,就是永远做不了自己,以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落脚之处([3], p. 143)。

若说画上的人最后得以和父亲相聚,我则注定了要流浪一生([3], p. 164)。

我知道我注定了要流浪([3], p. 188)。

天一一直在流浪中寻找自己的道路与方向,他经常将自己置身于社会的边缘,甚至刻意去体会“被排除”的感觉。就像初到法国时难以与社会相融;就像在荷兰短短的旅行中,体会到了一个“无名无姓的中国人迷失在欧洲的北国”的脆弱与寂寞;就像浩郎与玉梅的恋情暴露在他眼前时,他再次看到了身体被一分为二:

一部分在痛苦中抗拒,另一部分则好意地促成([3], p. 111)。

好友的恋情使天一认为自己又回到了没有同伴、被排除在外的命运。他试图跳河结束生命,却被“父亲传递的讯息”——洗衣妇的歌声拉回了现实,踏上寻找老书法家的道路。天一的灵魂在迷途之中受到了父亲与老书法家的指引,使他“死而复生”,浪子的“回归”不仅遏制了自杀的念头,还为他开辟了今后的艺术道路。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浪潮下,老书法家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传统不是枷锁,也不是对人的钳制,它是自由的。它使你和别人之间能够心领神会,可以互相比较而不致迷失([3], p. 118)。

这个观点使天一对传统有了全新的理解,使他能以传统的艺术眼光审视、接纳西方的不同艺术,这是天一实现真正属于自己的创作、找到自己道路的关键。

移民写作中常常涉及“长盛不衰的苦难题材、弥漫不散的悲剧感,和怀乡、乡恋主题”[6],《天一言》也是如此。永远处于漂泊的浪子历经坎坷,不仅要寻找到前路的星火,还要在心中留有一个归属的沙洲。对天一而言,自己一生都注定漂泊,那么精神上的归宿就是母亲与玉梅,就是回归“女性聚集的大地母胎”[7]。天一向往的思想和行动的独立自由,往往会挫跌在爱上。

母亲的离去,将天一在这个世界上最能滋养他的根掏空了,他不得不离开敦煌小组的工作,漫长的回乡之路上,“目连救母”的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根据《大藏经》的记载,目连为拯救过世母亲的灵魂,奋不顾身地在阴间地府经历千辛万苦,天一亦能与目连一样,为母亲义无反顾地放弃自由、奔赴考验。母亲是天一无法替代的思念对象,她身上被天一寄托的情感远远超越了儿子对母亲的爱,而是作为一种故土的化身,一种圣母精神的象征。无论天一漂泊至何处,母亲永远能牵动他的心弦,成为他心中最柔软而又坚强的一部分,所以河边洗衣妇的歌声、一位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咖啡馆角落里的男人都能让天一想起母亲,让天一在绝望与彷徨中不至于“迷失”。

对天一而言,玉梅犹如故乡,她带来的触动深及肢体,试看小说中的描写:

她所引起的怀念或眼泪,温柔得让人以为是故土里漫出的泉源([3], p. 52)。

再见到情人,对我无异于又回到了家乡([3], p. 99)。

天一与玉梅在对方身上相互找到了“故乡”般的归属感,彼此成为不可分割的共同体。可就在天一在国外即将开启新的人生之际,一封告知浩郎病故的信送达,顷刻间天一所处的世界接连崩塌,只剩下泪眼婆娑的情人与遥远的故乡。无法抗拒的命运之音在他的耳畔召唤着,他愿回到她身旁:

我知道回到这个改变得我已认不出来的中国,可能面临炼狱般的考验……就像母亲过世时一样,我想到目连救母的故事。在这个佛教传说之外现在又加上希腊的奥菲神话。我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哪怕自己被踩进烂泥中([3], p. 204)。

奥菲斯为了见到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克,不惜自己的生命进入地府。传说与神话重叠,无疑展示了天一向命运奔赴的决然。情人带来的深重牵绊,使天一可以放弃国外的自由、放弃他刚开启的艺术道路与新的感情,去接受目连与奥菲斯共同经受过的地狱的考验。

在欲望方面,天一同样在“负枷前行”。女性特有的曲线美,激发了天一的生理欲望,可他却无所适从,只能在垂涎肉体与自我厌恶中挣扎。

他无法与自己的本能达成和解,尽管对女性产生过无数次遐想,但第一次尝试仍以失败告终。于是,天一将欲望转化为艺术性的幻想,他将美丽丰满的肉体与饱胀的事物进行联想,对美的不断思索促使他在艺术上开辟新路,压抑的欲望也随着精神的飞跃在艺术创作中得到了宣泄与升华。

当投向自由的机会摆在眼前,天一却屡次选择了奔赴宿命。如若没有母亲去世的消息,天一会在敦煌小组中感受“随着我总算平静下来的血液节奏安静地流过”的一生([3], p. 128)。如若没有玉梅的呼唤,天一会在法国继续发展与薇荷妮克的感情和新的创作形式。如若没有得知浩郎活着的消息,天一也不会放弃杭州美院的工作,奔赴北大荒与浩郎重逢。同样地,如果天一没有对性的迷惘,就不会将压抑的欲望投向艺术,以寻求心灵的补偿。在面临抉择的十字路口,天一无数次选择了负枷前行,在苦痛的夹缝中不断挣扎,但却从未放弃自己的追寻。每一次的“浪子回头”都是天一精神上的一次重生,他无数次于“无希望中得救”,以新生来延续自己期盼的未来。

4. 诠释自由的新生之路

天一在“回归”的一生中踽踽独行,在“枷锁”的束缚下仍未停止对自由的追求与对艺术的探索。纵观天一一生的历程,他备受压抑、无法和解的欲望呈现出一个不断升华的过程,其艺术创作的灵感也是借由女性不断地激发出来。在天一的艺术探索之路中,他在秉承中国传统绘画理念的同时不断地从西方各色画家的作品中寻找共鸣,寻找属于自己艺术上的“变异之路”,最终以圣母像的形式实现了生命与艺术至美的统一,灵魂也在自我的完成的同时获得了新生。

“女性天生具有某种包容性,可以由有限直接进入无限,接入自然之中,延续出自然的生命。在西方,在观念上和艺术上,女性都直接造就了‘神’。”[9]《天一言》这部小说中,“激情都是由女性来体现”。天一的爱情之路与艺术之路相辅相成,被天一爱着的两个女性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创造力,尤其是与玉梅的感情,成为他艺术探索的不竭源泉。

天一初见玉梅,就在内心深处把她称为“情人”。她只是站在那里,仿佛注定要与天一赴约一样,款款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天一笃信玉梅“诞生于我的欲望”“生活在我身边”“和我是不可分割的共同体”([3], p. 31)。正因怀有这种感觉,由玉梅引起的“怀念的滋味”,才能激荡起天一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天一首次成功的创作,灵感就源于“情人”的躯体。天一目睹了情人沐浴后,心中萦绕着难以言传的撼动,玉梅无邪的面庞成为他脑海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欲念。天一不由分说地将这情感投射于纸上,寥寥几笔就刻画出情人朦胧的神态。玉梅的画像总以介于勾勒与未勾勒之间的状态呈现,她在天一潜意识里反复出现的呼唤也带有幻想的意味。可见玉梅的形象本身就是超然于时空之外的,她会在天一欲念的核心以“情人”的姿态永存。

促进天一进一步开拓艺术之路的是薇荷妮克。两人的恋情在一定程度上宽慰了天一的身份焦虑与思乡之情。薇荷妮克带来的温暖,使他“不再是一个没有家,没有身份,和一切隔离的迷失的人。”([3], p. 192)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彼此效仿,互相启发,“就像天一透过玉梅的眼睛看故乡的世界,此时他也透过薇荷妮克的影像看这个异乡的世界。”[10]在薇荷妮克的鼓励下,天一再次投身于水墨画创作中,由此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形式,薇荷妮克也从天一的作品中找到了可以使自己感到平静的精神安慰,两人达到了艺术上的相通。

在受到女性带来的不竭灵感启发的同时,天一也在不断地吸取众长,透过不同画家的作品探索自己的艺术表现之路。敦煌石窟工作的经历,让天一对绘画的构图与色彩技巧有了新的认识:充满幻想色彩的壁画在空间构建方面表现出开放而漂浮的特点,绚丽的色彩又恰到好处地诉说着自己的价值,使画面整体交相辉映而和谐统一。荷兰游历期间,天一从伦勃朗的画中找到共鸣,他看到了画中人物“暗里生辉”的眸光与“来自意识深处的火焰”。伦勃朗笔下的人物径直走进了天一的心中,揭开了他潜意识里的欲望和梦想,他仿佛在画中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妹妹与情人。天一籍此抓住了这位大画家伸出的手,借这种绘画方式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在欣赏过无数西方画家的作品后,天一又以中式传统绘画为依归。宋元画家笔下所表现出的气韵生动,蕴藏着元气的有机循环,画作所蕴藏的空灵意境,能令孤独的心灵栖息于内,天一继承了传统绘画的精神智慧,以缥缈的画法实现画作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蒙特奇的墓园中,怀孕圣母的壁画在直观上刺激了天一的创作意图。圣母既痛苦又有尊严的站立着,手势是给予又是保护。天一从这位怀孕的圣母身上,看到了人类的痛苦与尊严、人性与神性的结合,他再次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如此隐忍着痛苦,毫不遗留地为孩子奉献出所有的爱。天一走上前,伸手抚摸圣母的手和她蓝色的袍子,就如同抚摸着母亲的手与故土:

知道有一天——我母亲没有坟墓——我将画出属于自己的母亲画像。我也将藉此与一切会合([3], p. 174)。

随着天一在艺术之路上不断提升,对玉梅的爱也由肉体之爱化为了绝对之爱,天一对玉梅的爱超越了现实存在,成为他永恒的精神支撑。尽管玉梅已经去世,但她仍是天一和浩郎心中最隐秘的一部分,她就像运行在宇宙间的元气,无处不在,深深融入了天一与浩郎的血液与灵魂,她不再是二人欲望的对象,而是欲望的本身。

在中国的北部边陲,两个饱经磨难的囚徒去探访猎人描述过的角落,却意外地在氤氲的池塘边“看见”了情人的身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搅扰过二人心底最深处的春水。数年未曾提起的那个她,化作彼此臂膀灵魂的那个她,仿佛就在向二人微笑着招手。数年的苦难与痛楚仿佛被这心醉神迷的一瞬冲淡,麻木的心灵如干涸的土壤一般乍然迎接着迟到的甘霖。浩郎将压抑多年的隐秘情感和盘托出,汇集成了他一生颠沛流离下的激昂诗句,而天一被“世界之外的回声”所震撼,所有的声音又汇集成了一个更高的“女人”形象,凝结了天一毕生的情感:

而玉梅变成我们自身如此隐秘和难以了解的一部分之后,我越来越相信,只有将眼光放在深不可测的神话境界,我们才会将无法一一道出的事承担下来……我想最终还是得求助于神话,以弥补始终未能相互诉说的部分([3], p. 281)。

我手中有什么东西在复生,一张脸,最心爱的脸庞,它将尽其所能地忠于原来的她,也将尽其所能地忠于化成了的那个“她”……([3], p. 282)

天一最终选择了以“神话”的形式来表现玉梅“生命的回响”,在创作过程中借助了西方绘画的题材、中国绘画的技法与中西绘画中共有的色彩形式。西方在绘画题材的问题上不像古代中国那样避免出现单独的女人像,他们善于借助圣母像来抒写自己的情感,圣母的样本可以是亲人的面庞,四周环绕的意象又赋予了画像理想化的意义。天一诞生了画出自己的圣母像的欲望,这幅画像集母亲、妹妹、情人于一身,她们是天一“最遥远、得不到补偿的唯一思念”。天一将自己全部的艺术理念融汇其中,使这幅“燃烧着意识深处的火焰”的画作达到了生命与艺术共同的制高点。

在绘制草图时,画面中的所有元素都朝向中央的人物,构成了一个有机凝聚的整体,包容了天一最混浊的欲念与最疯狂的梦。当天一开始画玉梅时,借鉴了自己十七岁时为玉梅画的第一张画像,简单的线条收存了玉梅面部的所有潜在特性。天一采取了传统绘画的技法,以不固定的线条保留最生动的气韵,以简要的要素构成情人纯洁无暇的本质,给人留有想象和感动的空间。敦煌洞穴的佛像和西蒙·马狄尼的画中一种透明纯净的蓝色被天一加在“情人”的画像周围,将玉梅的脸衬托地如转世还魂一般鲜活。玉梅虚化的五官代表着天一的绝对精神之爱,它不再限于玉梅个人,而是天一心中女性“美”的集合体,是自己与世界的对话。尽管这幅壁画没有完全完成,但天一在情人的脸庞上体悟到了“无为”以及水到渠成的真谛,索性让未完成作为它的完成:

这幅作品有着油然而生的冲力和散发的光,生动的气韵超越了封闭在自身悲剧中的人彼此间的距离,将他们从地心引力的囚禁中解脱出来([3], p. 291)。

天一压抑的欲望、激情的幻想、狂热的情感被全部倾注于这一幅壁画,他终于实现了生命的理想,对美长久以来的思考也得到了完美的诠释。浩郎的诗作为天一创作提供了契机,天一的绘画也启发浩郎在其诗歌最后加入了神话的境界。两个被高压处境压迫已久的破脆心灵,在这一刻体会到了蓬勃迸发滋味,被钉死在暴虐边陲的囚徒怒吼出滚滚的春雷,只要还能听到玉梅的呼唤,一切都还不晚,残破的身躯依然能穿越过痛苦的极点,抵达土地边界,去往那空幻朦胧的一生一世——三人无数次祈愿的相聚、三人同在。

5. 结语

总而言之,天一的一生体现为一个“在不断的回归中负枷前行、在永恒的循环中发生再生与改变、在穿越虚空与变异的过程中踽踽独行、在寻找补偿与期盼的征程中实现自我”的历程。作为个体人物而言,天一的枷锁体现在放弃自由走向回归、对宿命的认同等,云与河是他生命的两个要素,云是他断梗飘萍的宿命,河是他回溯心源的依托。天一的一生都处于“生命的循环”中,他从漂泊走向宿命,以不断地“回归”走向新生。

实际上,如果天一的一生没有如此颠沛流离,没有经历过苦痛的漂泊与挣扎,他也无法在艺术与精神上获得新生。天一的艺术灵感籍由女性不断地激发出来,无论是姑妈带回来的图画还是情人的身体,都化成了天一最初的欲望与幻想,一旦发现这种欲望与现实需要不符,就会将它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艺术创作。天一孤独的流浪之路为他提供了无数可贵的阅历,他掌握了多种绘画技法,并学着将中西绘画结合起来,形成自己的道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思想也逐渐成熟,对情人的爱由最初的肉体之爱转为精神之爱,情人也就成为他潜意识之中狂热不竭的灵感源泉。天一从未停止对艺术与美的思考与探索,狂热地求索生命的真谛,在身体与心灵饱受压迫与摧残的境地下激发出洪水般的情感,以一幅圣母像熔铸对女性的无尽情感及思考,在艺术中获得了自由的永生。

天一作为一个文化碰撞下的个体缩影,代表的是当时一类人的心路写照。我们得以从中窥见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背景下,人们为探求自己的道路而走过的艰辛历程。有人曾紧握传统的真谛,将多种文化相互比较而博采众长。我们还看到,在一段严酷的历史洪流中,有一代人曾脆弱而执着地活过,他们曾以自己激越的方式直面这个世界,一生饱含着囫囵吞下的苦楚、怅然失落的不甘。沉重的镣铐虽能囚禁肉体,将他们锁在苦难的土地上,但永远无法禁锢人性的尊严与向往自由的灵魂,平凡而独特的生命在被压迫的极点绽放出暴烈的火焰,在追逐自由的路上高声呐喊着执着的赞歌,那抑或悲剧抑或超脱的心路历程,将娓娓诉说着自由的答案。而这,也正是天一人生历程的深层内涵。

NOTES

1移民写作小说,指外裔移民用所在国语言写作的文学作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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