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老子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其著作《老子》(又名《道德经》),第一次提出“道”这一哲学范畴,对宇宙、人生、修身、治国、军事、外交等很多领域都有精深论述,对中华文化影响深远,且有广泛世界影响力。但是,长期以来老子思想也遭受误解,有的视之为阴谋权术,有的视之为消极有害。明清之际王夫之指出:老庄、佛教和申韩是天下三大害,认为“其上申、韩,其下必佛、老”,即暴虐的专制是佛老产生的社会政治原因,佛老是苛政的附属物(《读通鉴论》卷十八)。历代对老子思想的误解,根本原因在于忽视了《道德经》深厚的慈爱思想。“韩非子从道论中引申出法理,排除掉道德情感,是片面利用老子思想,至于佛道,显然含有普渡众生或厚德载物的教义,它们旨在扶助百姓而不是刻薄寡恩的虐政” [1] 。
2. 老子“慈”的思想内涵
2.1. “慈”的释义
老子开宗明义,他说有三件珍宝,以“慈”为先:“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2] : 第67章)。只有慈爱、俭朴、谦和不争的人,才具备道德勇气;少私寡欲,博施于人;敢于担当,受众人拥戴而成大器。
据《说文解字》,慈:爱也,从心兹声。慈,就是慈爱,从心发出而体现为语言和行动。慈爱是对生命的尊重与呵护,对他人付出的纯净之爱,不求任何回报。
《道德经》为什么被有些人误解没有仁爱思想呢?主要原因是儒家学者对第五章的误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2] : 第5章)。根据《说文》,“刍,刈艸也。象包束艸之形。”刍为把草包成束,刍狗,指结草为狗,用以喂马,或祭祀中象征性代用品。此为《道德经》争议比较大的一章,批评者多从儒家的立场分析。实则,“不仁”指不偏私,平等对待。在大道层次,天地万物被一视同仁地养育;在圣人层次,芸芸众生被一视同仁地善待。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就是大道自然运行的本来样式;圣人不仁,就是秉持平等心效法大道。
老子的慈爱思想是站在大道立场阐发的,而儒家的仁爱思想是站在人本立场阐发的。“仁”按照“亲亲”——“仁民”——“爱物”的次序推己及人、由内而外,以“自觉”为法则,着力践行,追求道德理性。“与孔子之‘仁’的不同之处在于:慈”侧重悲悯挚爱,以“自然”为法则,惟其无心无为,旨在淳朴本然 [3] 。
老子的慈爱,因平等而圆满;儒家的仁爱,因差等而局限。孟子亦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孔孟儒家之“仁”是由“亲”(血亲之爱)推衍到“民”(人际之爱),再扩展到“物”(天地万物)的过程,其“爱有差等”显现为一种推己及人、由内而外、从近向远之次序( [3] : p. 50)。儒家的仁爱,以亲缘为半径,越远越淡,以至于无。这与老子的平等博大之慈爱不在一个层次。
其实,老子并不是完全否定儒家的“仁义”,“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2] : 第38章)。他认为离开“道”与“德”的“仁”和“义”,失去了源头活水,容易产生偏失,而且不能长久。《大宗师》相濡以沫的故事很好地诠释了这一观点,“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4] 。由于泉水枯竭,两条鱼一同被搁浅在陆地上,互相呼气,用吐沫来润湿对方。庄子认为与其在这种境况下患难与共践行仁义,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而自由自在。
老子之“慈爱”,如同江海;儒家之“仁义”,如同濡沫。因此,老子的“慈”是对“仁”超越且含摄的逻辑关系。“慈”之义理蕴含了性质、内容、工夫三重维度,证解了“慈”之核心概念的哲学意义,透视出老子道家立场独特的思想旨趣:“慈”性为“道法自然”之天性,“复守其母”之德性;“慈”心为淳朴挚爱之“赤子心”,呵护众生之“同情心”,无所偏私之“悲悯心”;“慈”以“辅万物之自然”之工夫臻至生命精神的永存与生命价值不朽之境界( [3] : p. 50)。
2.2. 大“道”的无言之“慈”
2.2.1. “道”之“慈”
圣者之慈,源自效法大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2] : 第25章)。老子这样描述“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2] : 第25章)。老子认为“道”先天地而存在,是宇宙万物之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2] : 第42章)。道演化出天地万物,运行不止,生生不息。
道演化出天地万物,可谓宇宙之奇迹。但是,“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被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 [2] : 第34章)。大道普遍存在,万物依靠它生长而不推辞,取得成功而不居功,养育万物而不主宰。
从道与万物关系的维度看,“道”类似造物主“神”一样的存在,但“道”只是自然而然地化育万物,并没有高高在上,并没有强迫干预,并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索取赞美,只是单向地默默付出,“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凡此诸善,皆是道之所成。在象则为大象,而大象无形;在音则为大音,而大音希声。物仰赖道而成,而不见道之形,故隐而无名也。贷之非唯供其乏而已,一贷之则足以永终其德,故曰“善贷”也。成之不如机匠之裁,无物而不济其形,故曰善成 [5] 。这是“道”对宇宙万物的无言之“慈”。道之“慈”是自然而然的付出,养育万物而不辞、不有、不宰,故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2.2.2. “德”之“慈”
大“道”之“慈”是通过“德”实现的。“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2] : 第51章)。什么是“德”?德是万物中的道体,是对道的分有。“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2] : 第51章)。张尚仁先生说:遵从“道”的法则就是“德”,或者说,“德”的内容就是“唯道是从”。这是关于德的一般含义。可见,所谓“道”和“德”的关系,并不是说在“道”之外有一个“德”,而是说“道”和“德”本来就是同一的,但又要分开来论述。因为作为世界本体的“道”是无法直接经验到的对象,作为本原的“道”有其外在表现,这个外在表现就是“德”。“德”是“道”的显现,是“道”的运行方式,是“道”对万物、社会和人的作用。可见,“道”和“德”是包含的关系,“道”包含着“德”,“德”就在“道”之中,“道”通过“德”表现出来。但“道”和“德”又不能完全等同 [6] 。“道”产生万物,“德”养育万物,大化流行,生机勃勃,皆是无言之“慈”。
2.3. 圣人之“慈”
老子“三宝”是圣人之慈的具体体现。以道为效法对象,明道行道者,终可以修成圣人。圣人之“慈”,体现为惟道是从:“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 [2] : 第2章)。综合《老子》的不同章节,“惟道是从”的核心主张是要求统治者不要贪婪暴虐和强作妄为,要尊重规律,尊重百姓的自主性和创造性。
圣人之“慈”具有圆满性。他说,“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2] : 第27章)。圣人总是擅长救助和帮助他人,因此没有被遗弃的人;同样,圣人总是擅长利用和保护万物,因此没有被废弃的物品;圣人拥有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智慧。
圣人之“慈”具有平等性。他说,“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 [2] : 第49章)。圣人没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以百姓的诉求为服务的方向;面对善良的人,善待他;面对不善良的人,也善待他。老子在这里体现了平等待人的思想。敌视圣者的,肯定属于不善良的人,圣者也会善待他。这与“要爱人如己,爱你的仇敌”伟大教导非常一致,正可谓:“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圣人之“慈”以“自然”为法则。“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2] : 第51章)。自然的“慈”,胜于人为的“仁”,因为人为的爱不圆满。
老子认为如果统治者能遵守大道,处无为之事,百姓就能各安其位,各尽其能,“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2] : 第32章)。天下人若能遵守大道,就不会彼此伤害,整个社会祥和安康,一派歌舞升平景象,“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 [2] : 第35章)。
老子严厉批评统治集团作威作福,胡乱作为,日益膨胀,“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不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不治”( [2] : 第75章)。老子在不同章节,具体阐释了“自然”、“自正”、“自富”、“自均”、“自朴”、“自宾”等大道的具体运行样式,体现了他对规律的尊重,体现了对生命与自由的呵护。
以黄老之道治国理政,汉初有文景之治。《汉书‧艺文志》比较认同道家的政治理念,“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谦谦,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 [7] 。认为道家的观念起自于史官,由于能够记载历史的成败,并在此基础上总结兴衰的基本规律,故而能够懂得管理事务之要领,掌握治国之根本,做到谦虚低调、清净守正。
3. “慈故能勇”的思想及其启发意义
3.1. “勇”的释义
老子说,“慈,故能勇”( [2] : 第67章)。“勇”,简言之就是勇敢,敢于直面现实,敢于担当责任,拥有为了维护生命和自由而采取有效行动的能力。
为什么这样界定“勇敢”?因为对生命与自由的尊重是《道德经》的宗旨。人的首要责任,是保全自己的生命与自由。人的社会责任,首先是保全他人的生命与自由,这是公正社会秩序的根基。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2] : 第74章)。如果老百姓不怕死,为什么偏偏还要用死来吓唬他们呢?为政者要用合乎道的方式来治理天下,不能总靠暴虐刑法恐吓百姓。在老子看来,面对违背道的严刑酷法,老百姓的拼死反抗有积极意义。鲁迅先生曾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 [8] 。
在慈爱与勇气的关系中,还有一个关键角色是理性。慈爱决定了勇气的手段和目的;理性决定勇气的实施程度,不能过也不能不及。正如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所说,勇气过少是怯懦,勇气过多是鲁莽。高级的理性是智慧,智慧是慈爱的眼目,离开智慧的慈爱是盲目和虚假的。有了道智,才有道慈。慈爱是智慧之光,如同《逍遥游》中藐姑射山之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神人一个聚精会神就可视而五谷丰熟。虽造福万民,而心无挂碍,故圣人无名,神人无功。但圣人并不是一无所得,无欲无求是内在修为,实际上要做很多事,“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2] : 第81章)。圣者不谋取自己的私利,与获得很多并不矛盾,因为大道的因果规律一直在起作用,“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2] : 第79章)。
因慈而勇,是从爱心中爆发出来的力量。勇,体现了为公众利益而敢于担当的大丈夫气概,理性深沉,无所畏惧,热而不灼,光而不耀。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所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9] 。这些中国的脊梁,比较符合老子心中的圣者形象。
3.2. 老子慈爱思想的启发意义
3.2.1. 有助于提升个人道德修养
慈爱是其他一切美德的基础和动力,是人格大厦的基石。现在倡导自由、民主、平等、法治等现代价值观,欲把这些观念内化为信仰和行为准则,必须与人格教育相结合。自由、民主、平等、法治等观念不仅仅可以外化为社会机制,而且可以成为健全人格的一部分。当现代价值体系首先体现为人格修养时,其外化的制度形式才有了坚实根基,否则仍然停留在口号阶段。
爱己爱人,是人格修养的起点与核心。因此,只有在慈爱的土壤上,其他一切美德才得以健康成长。古今中外一切圣贤,都是在慈爱化育的维度上有所成就,从而点亮人类的文明历史。
3.2.2. 有助于提升社会治理水平
社会运行的规则机制是不是公平正义,这是社会层面有无慈爱和智慧的表现。大道在演化,社会在变化,原来合理的社会规则也可能变得不再合理,从而阻碍了社会进步。此时需要有人敢于站出来,指出某些社会规则的不公不义之处,并尽力与众人一起完善它。尤其是要致力完善约束公权力的规则体系,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为了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不惧怕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奶酪,这就是老子所说“勇”的表现。
完全为了维护公众利益,而不计较个人的利益得失,若没有慈和勇,难以为之。鲁迅先生说,“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倘使并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然而,不幸这一种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 [10] 。因此,慈而勇者,是现代圣人,是人间灯塔。
4. 结语
老子之“道”,本质上是慈爱之道。“道”演生万物,“德”养育万物,整个宇宙是一个充满慈爱光辉的生命网略。人作为宇宙中四大之一,其生命价值就体现在明道、行道,与天地万物和谐相处健康成长。要做到与万物和谐相处不断成长,必须立足于“慈”,展现出“勇”;在生活中“俭”;处众时“谦”,不高高在上,不自以为是,却能为了公众利益而勇于担当,功成而不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