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个体化的研究由来已久。简言之,个体化理论是基于社会结构的现代化转型而对现代社会个体的生存状态的一种理论描述,它的理论核心是现代社会下个人不断增长的对个性和自由的要求与仍然需要依赖于复杂的社会制度之间的张力。乌尔里希·贝克认为,“现代社会的诞生使人们脱离了历史上所规定的社会形式和义务,这也导致了与传统相关的实践知识、信仰以及安全感的丧失,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结构性的个人主义 [1] 。”
改革开放后我国迎来巨大的社会变迁,政策在制度层面的“松绑”允许个人可以自由地从固定的区域或组织中脱离,而经济的发展使得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不断加快,也由此进一步促进了人口的流动,我国居民主动或被动的从固定的区域或既有的组织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个体”,我国的社会也随之开始了快速的个体化进程 [2] 。社会个体化在我国的青年群体中的影响尤为明显,不仅源于我国青年是完全成长在改革开放之后,是伴随我国社会个体化进程起步的“同龄群体”,还因为随着我国市场化改革的深入推进、青年教育和素质水平的提升以及科技成果的普及运用,使得青年不仅熟知,也深度参与到个体化的进程之中,在其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深受个体化的时代背景下所带来的诸多影响。
胡小武教授在2023年开展的有关青年“断亲”现象的问卷结果显示,“绝大多数的‘90后’及‘00后’的年轻人,家里如果没有事情就几乎不与亲戚联系。这说明青年‘断亲’现象确实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常态 [3] 。”若把“断亲”现象看作是青年群体对“拒绝社交”做出的试探性尝试,那“搭子”则是青年们“拥抱社交”的一种主动性选择。据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对千余名青年受访者进行的调查,有72.6%的受访者表示自己的生活里有“搭子”,68.9%的受访青年认为寻找“搭子”是踏出社交舒适圈,寻求新型社交模式的勇敢一步 [4] 。
“断亲”与“搭子”,两个大相径庭的社交选择,却是当代青年在其社交方式上达成的某种“共识性”的尝试。青年群体作为社会群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社交方式的特征与成因无疑是对当今社会人际关系现状的一种整体性的折射,也是生活方式外在化的情感性表达。同时,青年作为未来社会运行的主力军,其在社交方式上所做出的选择也将深刻影响未来社会成员的社交取向和未来社交文化的趋向,故而有着显著的研究价值。
2. 脱嵌:“他我”的弱化
贝克认为,个体化一方面意味着既有社会形式的解体,比如阶级、社会地位、性别角色、家庭邻里等范畴的日趋弱化;另一方面则指的是将现有社会新的要求、控制以及限制被强加给了个体。个体化首先强调的就是人们与原有的社会整合机制之间的“脱嵌”过程,是个体与建立在阶层、种族、家庭、邻里、职业等基础上的社会认同和自我认同矛盾的过程,“脱嵌”即是个体摆脱传统的社会结构的束缚,从以往的权力关系的义务中解脱出来 [1] 。
我国个体化的进程既有如贝克所说的个体化的一般特征,又由于我国自身的社会传统与社会制度有着“中国式”的个体化特征。其中最显著的就是我国快速的个体化进程,西方的个体化是漫长的、逐步的,是先从经济层面的个体化开始逐步影响到社会的各个方面,是渐进式的。而我国是快速的、全面的个体化,是在制度层面的推动下开始的个体化,进而也决定了我国的个体化是不平衡的个体化 [2] 。不同年龄的群体间的个体化程度会因各自所成长的社会环境而不同,青年群体的成长期与我国个体化进程几乎同步,因此青年一代在生活方式上会体现出明显的个体化特征,此类特征在社交方式上的体现更加明显,其中最先开始的即是青年从传统的社交方式中“脱嵌”的过程。
这里所说的社交脱嵌,不仅指由于网络媒介的发展使得青年从传统的线下社交场域中脱嵌,也是指青年的社交理念从我国传统的社交观念中的脱嵌。
从传统意义的社交来看,人们的社会互动是嵌入在紧密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这一点在我国的社会传统上体现的更加明显,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提出的“差序格局”即是对此的说明,传统社会以宗法群体为本位,人们以己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形成自己的交往圈层,是以亲属关系为主轴的网络关系 [5] 。在传统的社交关系中,人们的社交中心由亲缘关系的远近展开,日常的社会交往涉及到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社交的频率和深度会随着与自己亲缘关系的紧密程度而调整,体现出明显的“亲缘越近,交往越密”的特征。
青年在社交方式上的“脱嵌”是从疏远亲缘关系开始的,即是上文提及的“断亲”。青年开始选择疏于同二代以内的亲戚进行互动和交往,但却也不是传统上正式声明式的断绝亲戚关系。传统的“断亲”是被动的、显性的,而当今青年的“断亲”则是主动而隐性的,既是个体主动的自我选择,也很少会向传统式“断亲”一样对外公开,表现出的是一种渐进式的疏远、一种选择性的互动。
之所以是“选择性的互动”,是指青年的“断亲”并非完全的与亲属“断绝关系”,也不是与所有的近亲都隔绝,而是青年会对亲属进行理性的评价,通过考虑该亲属与自我的相处是否融洽、双方的价值理念是否相同以及与之的亲属交往能否给自身带来价值来评判是否选择“断亲”,体现出的是强烈的个体观念。在社会交往中更加重视“自我”的地位,而非传统式的他人眼中对自己的设定和评判,是对传统社交的“脱嵌”,是社交层面个体化的彰显。
3. 再嵌入:“自我”的回归
贝克将个体化进程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脱嵌、去传统化和再嵌入。贝克认为,在“脱嵌”之后,个体面临着在原有行为规则的瓦解后,个体失去对传统的依赖,进而进入一种新旧交替的不稳定性及安全感的丧失,这就是“去传统化”所带来的风险,而只有当个体再次融入一种新的社会结构的关系中,重新选择或建构与之适应的行为范式才能化解“去传统化”给个体带来的诸多不利影响,而再次融入的过程就是“再嵌入” [1] 。
青年在对传统社交“脱嵌”后,迎来了在社交上的个体化,但与之也陷入了“去传统化”后带来的社交风险,青年既不愿按照传统的社交规则来进行社会交往,但人的社会性又决定了个体不能脱离社会而孤立生存,青年对社交的需要和个体化的影响促使青年开始将进行以“自我”为中心的社交选择来建构与个体化社会结构中相适应的社交范式,以完成在社交个体化上的“再嵌入”,将之置于有代表性的具体社交行为的开展上,即是“搭子”社交。
“搭子”社交指有共同兴趣爱好的青年彼此间结成的社交关系,双方或多方结伴进行的一些特定或规律性的社交活动。相比于传统的社交,其有以下的四个特征。首先就是需有明确的目的,“搭子”社交是因有着共同的社交需要才会产生。不同于传统社交“先认识再熟悉然后交往”的漫长过程,“搭子”是在明确彼此将进行社交活动的前提下才会相识,是与传统社交完全相反的过程;第二是有具体的条件,“搭子”的结识需要双方均符合一定的条件,条件是具体化的,只有双方都具备“搭子招募方”所要求的条件并得到对方的认可才能形成“搭子”关系;第三是有一定的时空界限,“搭子”社交是因特定目的而形成的社交,当目的达成即代表着本次社交的结束,当然不排除会有继续长久的社交行为,但多数情况下“搭子”只是暂时性的,即使双方再次或是多次进行社交,也是限定在和初次社交相同的领域内,很少会拓宽社交的内容;第四是私密性较强,“搭子”双方因特定社交活动相识,彼此间的了解仅限于社交“条件”的符合,双方不需也并不想有过多的了解,可见具有私密性的特征。
“搭子”社交的兴起,是青年个体化在社交领域的“再嵌入”过程,可以看作是青年自我意识的“回归”,是其在对传统社交的“脱嵌”后,在社交行为上做出的新选择。相较于传统式的长时间高频率的“强联系”社交,“搭子”带有明显的“弱联系”属性 [6] 。“搭子”的互动频率低于传统式的“人情往来”、情感的卷入程度近乎于无、未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并且互惠交换的次数少,是“轻社交”的代表。但“搭子”所具备的高浓度的“自我”却是此前的社交方式从未有的,“搭子”社交体现出青年在社交观上的由传统式的“他我”视角向“自我”视角转化的过程,是青年作为独立的“个体”在社交上的积极行动,社交不是被动的、从属的,社交规则也不是既定的、他者的。而是由个体发起,有明确的目的和特定的要求,是以自我需求为导向、基于自身“社交意愿”的社交。
4. 社交个体化:社会与个体的互嵌
4.1. 社交个体化的特征
4.1.1. 实用至上
目的导向是当今青年开展社交活动的基础。青年的社交行为不是无序的、随意的社交,而是有着鲜明目的性和具体条件性的“实用社交”。
随着社会个体化的进程,青年群体需要独立选择自我的人生路径和独自面对未知的社会风险。而群体性的风险分解在个体身上即是繁重的社会压力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持续的重负使青年逐渐疲于应对需要过多“情感投入”和“精力维持”的社交关系,正如传统以宗族血缘关系为主轴的“人情交往”或是亲密朋友间需以高频率的社交活动维持的“亲密无间”的友情都属此类。青年反感参与无意义无价值的仅为“社交”而社交的无效社交活动,而乐于组织或参与目的明确的、能满足自身利益或需求同时能给自己带来价值的社交。
4.1.2. 自我定制
自我意识是当今青年社交方式的核心。在个体化的影响下,青年社交活动的设计都首先围绕自我的意愿展开,无论是选择社交活动的内容,还是挑选符合自我需要的社交对象,或是通过相互沟通确定互动关系,青年都希望自己可以掌控社交活动的各个环节,若是难以掌控,最低限度也需是与社交对象之间彼此认同的“平等合作”关系,总体上看,整个过程是在垂直细分领域下“自我定制”式的精准社交。
“自我定制”式的社交选择同样是个体化的显著呈现。首先是个体自主性的彰显,个体开始作为社会实践的主体具有行动的自主性,在行动过程中能够发挥自觉意识和支配能力,对实践过程形成主导和控制作用,并对所实施的自主行动后果承担责任;其次也是个体能动性的表现,个体在社交的过程中由自我主导,自我选择,根据自己的状态或意愿进行能动地调整;最后也是创新性的鲜明体现,个体通过对社交活动的积极建构,使自我的行动成为一种创新的过程。
4.1.3. 注重边界
边界感的有无是当今青年社交能否开展的前提条件。在社交领域而言,边界感即是人际边界,其是意识到“自我”与“他人”的能力,是指个体能察觉出人际界限的感知力,标志着对社交边界的重视程度 [7] 。
在社会个体化的趋势下,个体自身的重要性不断得到强化。当代青年群体在营造自己内心世界的同时也开始重视自我私人空间的保护,在内心设置与外部世界相分离的界限,以防止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过度重合而导致的外部世界对内心世界的过度干涉 [8] 。具体而言,社交边界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设立个人的社交边界;二是不能侵犯他人的边界。既体现出个体化下青年社交生活的主体性,也反映出青年的主体性不是对他人的管控和领导,而是在保有自己社交边界的同时也尊重他人的社交边界。
可见相比于传统社交注重的空间身体距离,当今青年的社交活动更强调保有适当的心理距离,即保持自我意识的纯粹性。此外,社交中的心理距离也不是统一固定的,其具体边界会根据与社交对象的情感深度和密切程度而调整,但一定不会消失。
4.2. 社交个体化的成因
4.2.1. 社会环境
近年来我国社会在个体化的趋势下迎来“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的转变,青年因此既拥有了自我选择的广阔空间,也被裹挟于激烈的社会竞争之中。同时,生活空间的广阔也带来了人际交往的扩大化,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使得青年的社交生活呈现出过载的状态而使其疲于应对,由此青年希望能躲避或切割和自己利益或需求无关的“无效社交”,给自己的生活留下自己配置的空间,而非成为被社交异化的个体。传统的社交关系可以让个体在遇到困难时获得社会网络的支撑。但随着“陌生人社会”的来临,过去人情交往下形成的社会关系网络已逐渐被社会分工所取代。长此以往,自然对传统的社交依赖逐渐减弱。
此外,文化传统也会影响社交方式的形成,不同的文化有着不同的社交传统。这是文化优势的体现,但当大的社会变革来临时,文化传统也会迎来嬗变。不合时宜的传统会被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个体舍弃,特别是完全是在现代社会成长的青年群体,传统社交显性或隐性的“规则”在其眼里是一种束缚,此时的文化传统会引起青年“逆反”的心理。
具体而言,第一,当下的青年群体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在其的成长过程中是缺乏过多社交机会的;第二,随着城市化的快速推进,当下青年一代多数是在以“小家庭”为主的社会单元中长大,缺少对传统社会交往中诸如亲戚、邻里关系的情感体验。同时教育的普及和教育程度的提升使得不同代际之间的思维和认识的差异性正在快速扩大,从而导致与长辈间的隔阂不断加大,种种因素使得青年群体难以理解传统式的“人情交往”,对于传统社交规则也显现出明显的抵触感;第三,与成长过程中单薄的人际交往体验相伴的,是互联网时代给社会交往带来的根本性变化,功能性的社交逐渐占据了社交的大部分份额,在型塑青年社交观的同时,也让青年感受到过重的社交压力,由此青年渴望逃离“无效社交”,即一切与自身利益或需求不相符的社交都是可以避免的,这既是个体化社会下的最优解,也是减缓其社交压力的必然选择。
4.2.2. 价值取向
个体化背景下使得社会在价值取向上呈现出由“集体导向”到“个体导向”的取向趋势,青年群体也体现出个体首位和自由取向的价值特点。此外,繁重的生活压力和激烈的人际竞争也使青年养成了实用主义和功利化的价值理念。
两者的叠加使得青年在社交方式的形成上体现出明显的价值取向影响,即青年一方面主张社交的主体性,注重自我实现和个人成长,强调自我体验和个性表达,在社交的全过程中都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拒绝与自我价值观不符的对象进行社交而乐于和价值观一直或契合的社交对象进行社交活动。
另一方面,在实用主义和功利化的价值理念的影响下,青年在社交方式上也形成务实的特征,注重社交的实用性,而不是以漫无目的、消磨时间为主题的社会交往,不愿进行与自身利益和需求无关的或是难以给自身带来任何价值的社交活动,而主张进行目的明确的实用型社交。
4.2.3. 网络媒介
科技的发展带来了科技成果在日常生活中的普及运用,也提升了网络媒介在社交中日益重要的地位。青年群体成长于网络时代,互联网的便利性使得青年消耗大量的时间选择在网络里进行购物、娱乐、学习等日常活动,网络的生活化大量占用了青年在社交方面的时间,使得青年越来越淡漠于传统的社交活动。与此同时,借助于各种社交软件与现实或虚拟的朋友沟通,并在线上开展社交活动,使得青年借此突破了传统社交的时空壁垒,可以脱离线下的社交场域进行实时社交,从而加速了对传统社交的“脱嵌”。
与此同时,科技的日益进步也带来了社交软件的持续更新,移动网络和智能手机的普及使青年在社交方式和内容的选择上更加多样。同时,各种垂直细分的社交软件的也让青年可以快速地结识有共同兴趣的社交对象,既扩大了社交对象的范围,也让青年线下社交的意愿更为减少。
但一体两面,网络媒介对日常生活的过度深入,青年在使用社交软件的过程中开始产生一种倦怠情绪,即是虚拟社交的倦怠感,这种网络带来的社交倦怠也使得人们对于网络以外的真实社交再一次产生渴望,线下交往开始回温 [9] 。当然,大数据的发展也为青年的社交选择提供了便捷的检索工具,青年开始用网络检索符合自身兴趣的社交对象,从而“定制”自我精准化的线下社交。
5. 结语
个体化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社会的个体化影响着社会成员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青年作为深受个体化影响的群体,在其社交方面表现出明显的个体化趋势,既有对传统社交的“脱嵌”,又有着自我意识主体性在社交领域的“再嵌入”,其在社交方式上做出的种种选择,都可看作是个体化在社交上的折射,同时也可通过青年社交方式上呈现出的新特征来进一步看出个体化未来的发展趋向。
青年的主观认知在个体化的影响下迎来从“为他人而活”到“为自己而活”的转变,在社交方式上逐渐树立起“自我中心”的社交选择,此种选择一方面使得青年的独立性与自我感得到强化,一方面也使青年承担着愈加沉重的社交压力,青年群体难以负重需要过多投入精力来维持的社交关系,从而更偏向于以目的为导向的“轻社交”,同时为彼此的社交关系设立明显的边界以维护自己私人的空间,形成以“实用至上”、“自我定制”与“注重边界”为特征的新型社交方式。这既源于我国的社会环境的变化,也与价值取向的转变和网络媒介的普及密切相关。总体而言,青年社交方式的变化是个体与社会两者间相互作用的结果,是个体化在社会交往上的折射,是社交的个体化,其既是对现代社会关系变化的反映,也将在未来影响着我国社交文化的发展。
本文从个体化的视角对青年群体的社交方式进行研究,既有助于更好地阐释社会个体化进程中个体的社交方式的变化,将青年群体社交认知的转变置于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考察;同时也为分析青年社交方式的特征及其成因拓展新的理论视角。但本文仍有不足之处,本文将青年群体整体作为研究对象分析,但青年群体内部仍可以根据不同的个体特征继续进行分类,而不同类别的异质性是否会导致不同青年的社交方式“脱嵌”与“再嵌入”的程度相同?其中的哪些特征又是尤为显著?将是留待未来继续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