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塔拉·韦斯特弗(Tara Westover, 1986.9~)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Educated, 2018)是作者根据亲身经历撰写的自传,主要讲述了塔拉挣脱重重束缚,最终从大山深处走向顶尖高校的奇迹。而乔乔·莫伊斯(Jojo Moyes, 1969.8~)的《遇见你之前》(Me Before You, 2012)则主要叙述了年轻女孩克拉克成为高位截瘫患者威廉的护工,以及两个人相互改变的爱情故事。这两本书看似内容、主题等都截然不同,实则有一点共通之处,那便是背后隐含的关于救赎的意义。此外,从表面上看,两部小说似乎呈现出了不同的救赎道路,一条是痛苦挣扎终凤凰涅槃的道路,另一条是感动熏陶成“双向奔赴”的道路,但深究其话语背后,实质都是对自我的救赎。
国内学界对这两部作品的研究着重探讨文本细节,例如对《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中的大学教育与家庭教育之间的比较分析,以及论述《遇见你之前》中威廉安乐死的道德与否,而对于两部作品中的救赎道路的比较讨论较少。因此本文通过对比《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与《遇见你之前》两部小说,旨在解读其中的自我救赎道路异同,以此揭示自我救赎对个人成长与身份形塑的意义。
2. 自我救赎:塔拉寻觅自我下的苦楚挣扎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中的主人公塔拉凭借自身的努力,挣扎逃离了那座试图囚禁她的山,飞往了人生的更高峰,获得了自我救赎。细读文本,笔者认为这种自我救赎主要有以下几个变化明显的过程,其中部分在时间线上有交错重叠。
在参加杨百翰大学入学考试之前,是从接受教条主义到开始独立思考并产生对宗教的质疑的阶段。塔拉的童年生活始终受到宗教教育和家庭传统的严格制约。由于父亲是偏执的摩门教信徒,他总是将自己的思想观念强加给身边的人,“从他的表弟吉姆开始。爸爸挥舞着《圣经》,向他解释牛奶的罪恶”( [1] , p. 12),在这种布道下韦斯特弗家的冰箱里再没出现过牛奶,似乎全家人都因为爸爸的这一句话而突然厌弃牛奶。然而,在一次次的经历后,塔拉开始怀疑这种教条主义的观念,质疑父母话语的权威性,甚至怀疑自己的宗教信仰。在母亲沉迷于用自己的手法进行肌肉测试时,塔拉“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我有所怀疑,那并不完全是我的错,而是因为我无法确定应该相信哪一个母亲。”( [1] , p. 48)塔拉开始思考周遭事物的存在价值与意义,她坚信,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信仰,而不是被强硬灌输、强制信服。那些被父亲奉为圭臬的信仰其实也不过是父亲的片面己见。
在决定考取杨百翰大学,直至在哈佛读博的时期,是塔拉从无所适从到迫切想要学习、接受教育的阶段。起初,塔拉只是“像野人一样在山上游荡”( [1] , p. 12),关于学校,她所知道的只是父亲口中的“政府引导孩子远离上帝的阴谋”( [1] , p. 12)。但渐渐地,塔拉越来越渴望学习更多的知识,在废料厂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变得异常煎熬。而哥哥泰勒挣脱家庭教育的事件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塔拉的思想观念。随后,塔拉历经曲折自学考上杨百翰大学,后又在剑桥大学、哈佛大学深造,其思想逐渐发生了转变。毫无疑问,这些经历逐步扩大了她的视野,帮助她塑造了更健全的心智,因此她坦言道:
“我知道误解被纠正是什么感觉——改变重大的误解便是改变了世界。”( [1] , p. 174)
“我所有的奋斗,我多年来的学习,一直为了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特权:见证和体验超越父亲所给予我更多的真理,并用这些真理构建我自己的思想。我开始相信,评价多种思想、多种历史和多种观点的能力是自我创造力的核心。”( [1] , p. 221)
塔拉自我救赎的最大成果,便是形成了从接受到反抗、形塑完整自我的意识。走出大山的求学经历,瓦解了塔拉脑中根深蒂固的顺服“精神”,使其接受了自由的新思想。这一点从塔拉敢于说“不”当中得以体现。当父母来杨百翰大学看望塔拉时,父亲再次对塔拉所学的知识提出了抨击,而这次,塔拉不再认同父亲的意见,也在日记本中写道,“过去我总是轻信一切,毫不怀疑,真是令人惊讶。”( [1] , p. 182)几年后当父母来哈佛大学看望塔拉、父亲想要她接受“赐福”时,塔拉听见自己说“不”,“我爱你,但我不能。对不起,爸爸。”( [1] , p. 222)用尼采的话来说,塔拉的转变即是“成为你自己”( [2] , p. 2)的过程,为了寻求那些深藏在自身的“真正的本质”( [2] , p. 5)、寻求“一个尚在某处隐藏着的更高的自我”( [2] , p. 49),她进行了自我冒险,以摆脱传统的束缚、形塑完整的自我。无疑,在塔拉的自我救赎之路上,她付出了许多,挣扎了许多,也饱受周围环境和内心带来的折磨和煎熬。但是,这条漫长又痛苦的自我救赎之路所带来的结果却是涅槃与重生,最终她完成学业,并获得了历史学博士学位。
3. 他人救赎:感动陶然下威廉与克拉克的双向奔赴
在《遇见你之前》中,主人公威廉在克拉克的陪伴与引领下,踏出了除了去医院做检查外他几乎两年没有离开过的房子,并在选择安乐死的最后六个月获得释然,得到了救赎。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威廉最后选择了安乐死,但这并不影响这段救赎的成功性。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威廉与克拉克谈心,表明威廉已在精神上得到彻底救赎,“威尔没有说太多,他没有回嘴,或是补充一句冷淡的评论,或是嘲弄的话。他偶尔点点头……自言自语,或是对美好的回忆小声地表示满意”( [3] , p. 317)。
在笔者看来,威廉选择的安乐死值得尊重也值得理解。由于高位截瘫上的医疗技术一直没有最新的突破,再加上威廉发生事故前后天差地别的生活状况和心灵写照,安乐死对于威廉而言,很难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生命的短暂性和必然死亡性是人在有限时间里从事积极性活动的重要动力,在生与死的选择上,我们需要在生命的长度与质量上寻求最佳的平衡点 [4] 。当谈论到安乐死时,人们趋向于考虑物质层面而忽视精神因素,在这种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下,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是普通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刘娜认为,《遇见你之前》中的男主人公的行为可以被统摄到美籍华裔人本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的逃避主义理论之下进行观照,他触及到了一种极端的逃离形式,即对自身生命的舍弃 [5] 。但是从伦理学的视角来看,选择安乐死并不就意味着选择逃避、选择放弃;相反,遇见克拉克之前,威廉由于瘫痪、把自己内心世界封锁的这段日子才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他拒绝与人打交道、不愿回忆过去,因为他害怕,转而放弃生活。对威廉来说,救赎的结果不能从物理意义的角度来评判。正是在考虑安乐死的过程中威廉充分思索了生命的意义,于此他得以洒脱。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段救赎是成功的。
笔者认为,除此之外,小说还展现了另一条暗线,那便是威廉同样救赎了克拉克,演变成“双向奔赴”、双向救赎的故事。威廉对克拉克的救赎,一方面体现在表层的物质层面,即给予克拉克丰厚的钱财。另一方面则体现在深层的精神层面。在两人熟识之后,威廉一直鼓励克拉克去尝试那些她从为尝试过的活动。正是威廉一步步的引导,使得克拉克得以看到自己生活的无数可能,最终蜕变为她以前从未想象过能成为的样子。
在精神层面,另一隐含的救赎则是爱情。初看情节,威廉与克拉克互相倾慕,容易产生两人坠入爱河的错觉。但仔细品读文字,结合威廉的背景可以发现威廉对克拉克的感情更像是一种感恩、感激,换言之,一种救赎,也是其善良本质的体现。由于阶级差异等种种因素,威廉最终拒绝了克拉克的示爱,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克拉克的爱不是伴侣之间的爱,因而他明确告诉克拉克无法继续深入关系,也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这种“优雅的告别”正是作者想要传达出的爱情救赎,看似冷酷的拒绝是对克拉克最好的保护。
4. 救赎实质:意识觉醒下自觉的个人成长与蜕变
尽管从表面来看,两本书所呈现的救赎路径不同,塔拉的救赎之路是无奈之下通过教育和自我实现来克服家庭和社会的束缚,威廉和克拉克的救赎之路则是两人互相扶持、共同成长,但从本质上来看,都是个体意识觉醒之下自觉的的自我救赎,都是他们个人自觉的成长与蜕变。因此,本部分将深入探讨两本书中有关救赎道路的共性,以及这一过程对个人成长和身份形塑的重要性。
意识觉醒实质上是意识自身对自身的意识,可将其认定为反思,意识不仅要自我实现,而且能够对自身的实现有清晰的把握( [6] , p. 125)。因此,自我意识是自我救赎的起点。换言之,个体只有对自身存在和内在经验感知时,才能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困境,并有意识地寻求解脱和救赎。这个过程就像一个良性循环,通过实施自我救赎的行动,个体进一步又加深对自身存在和内在经验的认知,从而提高自我意识的深度和广度。对三个主人公来说,其救赎之路都是一种内在的反思过程且都是一个良性循环:塔拉主动寻求知识以求新生,威廉在面对生命终结时积极实现了精神上的解脱,克拉克则自觉重构世界观与价值体系。
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在两个对立的极端对抗过程中建立起来,即在为他者的意识上建立,强调他者是自我意识形成的必要条件 [7] ,同时这“两极端”是矛盾体,一方居于关系的主导地位,而另一方则作为“奴隶”,是顺从的一方 [8] 。这就意味着在韦斯特弗的家中,父亲作为家庭关系网的中心体,不断对处在边缘位置的塔拉发起挑战。父亲与塔拉之间存在着多方面的对抗,而这也成为塔拉自我意识觉醒的必要条件。这种意识的觉醒促使塔拉主动寻求自我救赎的途径和方法。在书本的最后,塔拉悟道,“我这一生中,这些直觉一直在教导我一个道理——只有依靠自己,胜算才更大。”( [1] , p. 77)笔者认为,这句话正是表明塔拉完成自我救赎的最好例证。塔拉的自我救赎道路虽然曲折,但一直呈现螺旋上升的趋势,并在哈佛大学求学期间同时达到了艰辛性和上升空间力度的最高值。在意识觉醒之下,塔拉自发通过教育找到了获得新生的知识和方法。
人们通过创造关于自己的个人神话(personal myth)来理解自身,自然而然地把自我与生活中的不同方面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意义的、令人信服的整体,以此竭尽全力去理解自己生命历程的具体含义 [9] 。那么威廉正是在编织个人神话的过程中始终不改变自身特质以获得精神救赎。安乐死的选择其实也是威廉精神救赎过程中的一种特殊做法。“安乐死”一词源自希腊文“eutllanasia”,原意是无痛苦死亡,其渊源可以一直追溯到史前时代。由于环境的险恶和文明的低下,原始社会的游牧部落往往在他们迁移时,把病人和老人留下,用一些原始的方法,加速他们的死亡 [10] 。安乐死与自我救赎之间始终存在着伦理和宗教、道德等各方面的联系,也许在某些道德体系中,自我救赎被视为通过信仰来超越痛苦,而安乐死则被看作违背了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神的挑战。但是,在威廉的事例中,他显然是在充分理解生命、以及个体自主权和生命尊严权后,以安乐死作为个人神话的结束,获得自我超脱。
克拉克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获得了更广阔的视野与更丰富的经历。她不再是那个一直循规蹈矩地生活了26年、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何去何从的女孩,而将自己救赎成为敢坚定勇敢、热烈生活的独立女性。由此可知,自我救赎首先是思想上的转变,也即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在对自己的价值观和信念重新审视和调整后,人们会对自己的自我认同和自我价值进行重新建构。虽然过去的经历或多或少会成为羁绊,但重新建构的过程正是个体实现内心的和解和救赎的重要一环,使个体以此朝着积极的方向重新调整前进的步伐。
总之,两本书中的主人公都在不同意义上完成了自觉的个人成长与蜕变,是一种意识觉醒下自觉的自我救赎,是一场漫长的心灵上的奇旅。从自我意识觉醒,到重新建构自我身份,再到积极行动,整个过程环环相扣,每一步都是主人公进行重梦历程中不可缺少的脚印。与现实相联系,自我救赎在个人成长和身份形塑中具有重要的意义:一,自我救赎促使个人反省自己的行为,并积极寻求改变。通过自我救赎,塔拉修得了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威廉重新审视了当下的价值,克拉克变得更独立自信,三人都以此成就了更好的自我。二,自我救赎虽是个人奋斗的过程,其中也涉及与他人的关系。当个人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困境时,会采取积极的举措以纠正错误、修复损害。三,自我救赎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人们能够面对负面情绪,寻找解决之道。塔拉童年的经历堪称是一场噩梦,但她并没有退缩,而是积极改善自己,她意识到宽恕不是为了原谅那些伤害过她的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解脱。四,自我救赎不仅对个体有重要意义,还在潜移默化中对他人和社会产生积极影响。威廉的转变展示了自我救赎的力量和可能性,从而鼓励到克拉克追寻内心的和解。
5. 结论
自我救赎作为一个个体化的行为,正是指一个人通过反思、改变和行动,寻找到一个新的符合自己的方式,从以往的牢笼中挣脱出来以达到内心的和谐、获得自我认同的过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与《遇见你之前》两本书中都呈现了自我救赎道路,这种意识觉醒下的成长历程中以不同方式出现,在角色发展、故事情节、影响与启示角度都有差别,但其在个人成长、修复关系、内心平静和影响他人方面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实现救赎的方式具体取决于不同的生活背景和宗教信仰。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而飞往这座山的过程就是自我救赎的旅程。当然,由于不同的生活背景和宗教信仰,其具体措施会略有差别,或许是通过不断学习,亦或者包含着善行与奉献。总体来说,同以自我救赎的角度为切入口进行研究,比对两部看似毫无关联的文学作品,可以从中窥见作者对人类精神世界的体察与思考,同时也呈现着作者对于自我成长发展路径的方式探索,以此影响他人并传播积极的力量、为人们提供经验与方法。
致谢
谨在此向本篇论文的完成表示由衷的感谢。
首先,感谢浙江省外文学会对本研究项目的慷慨资助与支持,没有您的支持,本研究无法顺利进行。
其次,感谢所以对本研究提供资料、文献、研究思想和设想的所有者,没有这些资源的共享和支持,本研究无法顺利开展。
最后,感谢所有在论文写作过程中给予帮助和支持的家人、朋友和同事,感谢你们一路的默默关心与陪伴。
基金项目
本文系浙江省外文学会2023年专题研究一般项目“查尔斯·切斯纳特作品中的法律书写”(ZWYB2023040)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