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中存在不少由双程度副词组合而成的结构，“有点太X”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特殊含义的组合1。学界普遍认为，“有点”与“太”属于不同量级，即“有点”属于低量级程度副词，“太”则属高量级。王倩指出“有点”是减量标记，“有点”与“太”存在两种整合方式，整合结果量值都浮动与高量值区间 [1] 。“有点”的计量层次发生了迁移。闫语萌等指出这一结构具有减量、表达委婉和突显礼貌原则的功能 [2] 。笔者将尝试说明这两种量级副词构成的“有点太X”结构的整合过程及表达效果。
2. 构式的鉴定
构式语法指出，构式是有意义的语言。也就是说，构式不仅取义于其组成成分，也表达自身的独特意义。构式的整体意义大于部分意义之和。“有点太X”表达式的意义显然不是“有点”“太”与“X”三者的简单相加，说话人实际要表达的是“有点”与“太”经过整合后的量度，“X”的语义色彩也对构式的表达产生影响。
(1) “若说明朝不行，那金国更不行！他们太野蛮，吃马肉、喝马血，见汉人就杀。听说抚顺、清河被他们攻破时，被杀死成百上千的汉人。这样杀人成性的人，能王天下么？……”李小芳听了，摇摇头说道：“你这么说，也有点太玄乎了。一个朝代兴起，对反抗它的人，必然要杀人。俺就不信，他们来了，俺不反抗，顺着他们，他能杀俺？”(李文澄《努尔哈赤》)
李小芳认为朝代的兴起是必然要有反抗的，王天下的人不是所谓的杀人成性，所以认为前面说的太玄乎，但是也无法完全否认这种想法的产生是有道理的，因此加上了“有点”来削弱对对方的反驳口吻，也好更恰当地引入自己的观点：“我不反抗，他们应该就不会杀我了。”Goldberg指出只要一个语言表达式在语义、形式或功能等方面存在不可预测的部分，那么就可以称为是一个构式 [3] 。经过分析，我们发现“有点太X”在形式上存在表示相反方向的程度副词，语气上也较“太X”更加委婉，表达与预期存在差异的评价义。所以我们认定“有点太X”为构式。
3. “有点太X”构式组成成分拆解
“有点”与“太”是表示相反量级的程度副词。此结构中，X与“太”线性距离更近，“太X”占据语义中心，我们把“太X”作为计量基点，“有点”处于结构的外层对“太X”进行语义或语气等层面的再加工。
3.1. “太”存在两种含义
“太”属于绝对程度副词，以说话人认知上的标准作为参照点对评议对象进行衡量。尹世超指出“太”修饰的主要是性质形容词，也可以是心理动词、能愿动词或者某些具有程度属性的词语(包括部分动宾短语、形容词性成语等) [4] 。沈家煊表明“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 [5] 。“太”从认知上衡量评议对象，展现说话人的立场、态度和感情。
吕叔湘表示“太”存在两种含义：一指程度过头，多用于不如意的事；二表示程度高，多用于赞叹 [6] 。王倩认为“太”的基本语义内涵只表示“超量”，在不同语境下分化为客观超量和主观增量 [1] 。而闫、张则把前者称为“过量”，后者称为“超量” [2] 。笔者认为，“太”是涉及主观性的程度副词，展现了说话人对说陈述对象的主观看法，王文所说的客观超量实际上也表达了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含义。下文将依照闫文的说法，称“过量”“超量”。对于“太X”量的具体情况笔者将在第二部分进行说明。
3.2. “有点”是减量标记
“点”本为名词表示小黑点，后来进一步引申为不定量词。张家合曾指出当“有点”后出现谓词性成分时，“有点”逐渐演化出了程度副词的用法，表示程度低。词汇化后的“点”无法脱离“低量”的含义 [7] 。王倩认为“大/小量着眼于比较后的结果，增/减量着眼于比较的过程 [1] 。”“有点太X”外围程度副词虽为表示低量级的“有点”，但“有点太X”组合结构本身并不表示量小含义。
例(1)中的“玄乎”为贬义形容词，“摇摇头”的动作也直接展现了说话人主观上存有意见。“太”显示出程度的之深，“太玄乎”处于极量区域。无论存不存在“有点”，都不影响说话人不满或意见不同意味的体现。句中的“有点”似乎都可以被“未免”这个表示委婉的语气副词替换，“有点”起到的实际上是在语气上的削减作用。王倩指出“有点”是从原有量X的基础上去除一部分分量 [1] 。“有点”并不表示绝对的量小义，而是在计量基点的量上进行分层次的削减。因此，我们认为“有点”是一个减量标记。
4. “有点太X”构式量的整合及语用表达
表示低量级的“有点”和表示高量级的“太”究竟为什么能够同时使用呢？学界对此产生了两种不同的看法。有学者认为，“有点”和“太”所标示的量处在同一层面，“有点”对“太”标示的超量程度进行制约；另有学者认为二者标示的量处在不同的层面，“有点”更倾向于在语气上对“太”标示的量进行削弱。笔者认为应从X的语义色彩入手，将结构整体的量进行分割以便更好地剖析该构式量的整合情况。
我们把“太X”作为计量基点，其中“X”我们主要探讨的是其作为形容词的情况。邵敬敏将“太X”中“X”的语义类别进行了区分，指出能够进入这一结构的形容词包括贬义、褒义以及中性义 [8] 。我们也将通过对X进行分类，具体探究构式的语用表达。
4.1. X为贬义形容词
邵敬敏认为“太X”跟“X”是在同一语义方向上加强，不存在“程度过头、超量”的问题，主要表现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批评色彩 [8] 。
(2) “是啊，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一点儿摸不着头脑。也许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我的雕刻室正好处于理想的位置，所以才有心把我装扮成嫌疑犯的吧！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家伙也太无情了，他竟想把我烧死呢，要不是园田刑警救了我，我现在不可能在这里跟你说话。”
“所以，如果出于偶然选中了你的雕刻室，我觉得你也太倒霉透顶了！即便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他企图烧死无冤无仇的你，我也认为有点太过分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吧？”(ccl语料库)
“有点太过分”是小五郎对于“企图烧死无冤无仇的人”这样的事情的评价，而“太过分”已经是对于过分程度的加深，整个格式的量处在极值区域。前面的“有点”并不会对“过分”的性质量产生削弱，而是在语气层面进行减量，正如王倩所说“是对言语分量的减弱” [1] 。
(3) “我还向波金问到了那条项链，你们不记得了吗？我走进去试图弄清楚马尔福让他保管的那件东西，我的确看到了。然后波金只是给我报了个价，他没有说他早已经卖掉了或者其他的什么——”
“你这样说就有点太粗心大意了，波金用不了五秒钟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当然不可能会告诉你真相的——不论如何，马尔福没有随身带着它只是因为——”(ccl语料库)
“粗心大意”已经是罗恩对赫敏的负面评价，后文“波金用不了五秒钟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当然不可能会告诉你真相的”都表明了罗恩的不满心理。“有点”并不会对这种负面的评价程度产生削弱的作用，而只是在语气层面，减少了一定的分量。当X为贬义形容词时，为何为有这样的表达效果呢？
沈家煊指出“词语固有的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归根结底还是跟人的期望有关系。因为积极意义使人们通常所期望的，消极意义是通常所不期望的 [9] 。”我们可以说“过分”“粗心大意”的评价都是因为反预期而产生的表达，因为说话人的基本心理预期往往都是积极的。在此基础上，“太”更加剧了这种主观上的负面情绪，使得格式的量处在极值区域。“有点”在性质程度上的减量作用已经微乎其微。而人们在说话时也得考虑听者的接受程度，很少会把话说得过于激进，在礼貌原则的要求下，“有点”则对“太过分”“太粗心大意”进行了语气上的削弱，使得说的话更容易让别人接受。表现的不满的负面情绪也更为委婉。
以上是说话人对他人进行评价的例子，除此以外当然也存在评价说话人自身的，如：
(4) 一次，一向温和柔顺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冲我大发雷霆。我自知理亏，赶紧左一个保证，右一个决心，总算没让“战争”升级。突如其来的家庭风波使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太过分了：妻子一个人做饭、洗衣、带孩子，也真够她受的。(ccl语料库)
“过分”贬义色彩强烈，“太”把“过分”的性质程度推向了极点。下文“妻子一个人做饭、洗衣、带孩子，也真够她受的。”也表明了“我过分”的具体内涵。同时，在礼貌原则的要求下，说话人应该放大对自己的贬损，因此“有点”在性状程度上的减量作用基本不存在，只是在语气上存在一定的减量作用。
总之，当X为贬义形容词时，无论说述对象是他物或自身，“太X”都表示强烈的消极色彩，“有点”主要对语气进行削弱。
4.2. X为褒义词形容词
邵敬敏表示，X进入“太X”框架，就容易产生歧义 [8] 。因为有时候好过头反而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构式的会话含义需要根据语境来进行判断。
4.2.1. “太X”表示程度过头
(5) 韩国一位政府官员对记者说：“只有很好地反省过去经济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不足，才能激起国民对国情的重新认识，以便实现经济的再次腾飞。”
“偌大一个博览会，一色柏油路面，再涂上浅蓝色油漆，有点太讲究了吧？”
一位观众不解地问。年轻女导游微笑地说：“这可是废物利用，柏油和油漆都是用工业废料和旧轮胎再生而成的。这是本届博览会副题——资源再利用的示范场地。”大家拍手称赞。(ccl语料库)
(6) “为什么？”
“我们俩都有点太精明了。”
她在电话里笑着，“要是昨天下午我和你都扑了空该多好，你说呢？”
我说我觉得那样的场面的确很感人。她没再说什么，放下了电话。(ccl语料库)
例(5)“讲究”本指力求完美，理应是褒义。而前面“偌大一个博览会，一色柏油路面，再涂上浅蓝色油漆”则暗示了说话人认为这样的流程似乎是有些浪费，讲究过头了。因此“太讲究”存在“过犹不及”的含义。与说话人的预期相反，褒义形容词转而表达负面的评价。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对客观事物及他者的评价，出于礼貌原则说话人需维持对话的进行，因此不能使得听话人感到过于不适，所以“有点”在语义上将“讲究”的量往回调，尽量减轻这种反预期的隐含表达，同时在语气上也削弱了“太讲究”的讽刺意味，更容易被听话人接受。
例(6)中“精明”原表示精细明察；机警聪明。下文“要是昨天下午我和你都扑了空该多好”也暗示了“我们”本不该如此精明的含义。因此，此处“太”表示程度过头，属于过量。量度超出了个人的心理期待值，褒义已经转为消极义，与说话人的预期相反。和“X”为贬义形容词时相似，“太精明”的贬义色彩也并没有被“有点”削弱，“有点”主要将整个格式的语气变得委婉些。
4.2.2. “太X”表示程度高
当太X符合说话人预期，甚至高于说话人预期时，“太X”表示超量。
(7) “那帮小鬼的实力很强，很有希望夺得８个月后比武大会的冠军，但是……”蓝雨缓缓的说道。“但是，我却有点担心。”“是呀！他们的实力有点太强了，这样的话，会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章明担忧的说道。“恩，特别是卡罗，雷震天和龙飞！他们的实力我根本没法掌握。”(血的纹章《天龙王》)
(8) 有个小朋友高中入学第一次考试得了年级第一名，不过她表现得很淡定，倒是我们这些大人，表现得有点太开心了。我现在恨不得给她买一堆课外书，我来替写作业，让这爱看书的娃好好开心开心。(ccl语料库)
“强”和“开心”都是积极的，人的心理总会倾向于越积极越好。因此，对于褒义的“太X”而言，“有点”没有必要将其性质量进行削减。例(7)中，“那帮小鬼的实力很强”“他们的实力我根本没法掌握”也都指明“他们”实力的强劲，“有点”的作用主要是在语气上表现出缓和的状态。例(8)中大人们表现得比孩子还要开心，“有点”表示存在“太开心”的状态，也在语气层面减少了这句话的分量。
总之，当X为褒义词时，“太X”可能存在表示程度过头和程度高两类情况，较为简单的判定方法是看“太”后能否直接加入“过”，能加“过”的，则为表示消极含义的过量，不能加的则为褒义的高量。这样的“有点太X”结构中的“有点”可能存在两个层面的减量作用，应通过分析具体语境来体会其中的会话含义。
4.3. X为中性词形容词
(9) “不行！”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行。”
“向左点吧，再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ccl语料库)
(10) “我的灵魂有点太老了，我太早就闻够了衰老的气息，我只好倒过来活。”(蔡康永《有一天啊宝宝》)
中性词本身单独不具有语义倾向，加上表示主观性的“太”后，“太X”便加上了说话人的主观看法，认为所说的对象与个人预期存在量上的差异，这样的“太X”可以表示积极或者消极含义。但是当前面加了“有点”后，往往表示负面评价，这可能和“有点”的主观不如意倾向有关 [10] 。例(9)“有点太少”是对探测器压缩程度的评价，隐含了这样达不到要求的内涵。“还不知行不行”一句表明说话人也不确定这种压缩程度是否合适，因此“有点”尤其对结构在语气层面的量产生了削减。同样，例(10)对于灵魂而言，“老”常常是贬义的。在礼貌原则的要求下，说话人对自己的贬损刻意放大，“有点”不减少性质量的表达，正因为自己太老，所以才想倒过来活。“有点”只在语气层面减量。
经过对于X语义色彩的分类解析，我们可以大致看出“有点”的减量作用主要集中于语言本身量，“有点太X”在使用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礼貌原则的影响，说话人刻意损己利人。“有点”存在对结构性质上的减量作用，但有时候可以忽略，我们需根据语境进行具体的分析。
5. 结语
表示低量度的程度副词“有点”能够与表示高量度的程度副词“太”组合构成“有点太X”构式。“有点”在计量基点“太X”的基础上存在性质程度或语言本身层面的减量作用。其减量作用会因“X”语义色彩的不同而存在一定差别。在礼貌原则的压制下，构式“有点太X”在性质程度层面的减量常常消失，语气缓和委婉是其基本特质。
参考文献
NOTES
1X多为形容词，也有一些心理动词、能愿动词等。本文主要讨论X为形容词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