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认同”(Identification,也被译为“同一”)是伯克修辞学体系中最为核心的概念,它贯穿于其整个理论架构。这一概念也被视为当代新修辞学与古典修辞学之间的关键差异点(袁影,2016:106) [1] 。伯克强调,通过修辞策略的运用,说话者可以与听众在情感、观念或价值上建立联系,实现“同一”,从而影响听众的态度和行为。这种“同一”的实现不仅依赖于言辞的巧妙运用,还涉及到非语言因素,如形象、姿态、声调等。通过深入分析和实践运用,伯克展示了“认同”在修辞学中的重要性和影响力。
内容认同和形式认同两大部分组成了肯尼思·伯克的认同理论,内容认同是指说话者利用听话者本身已存在或已认同的某些观念作为对话中的杠杆,以促使他们转变听话者内心其他不同的看法,最终实现想要的认同(Burke, 1969: 55-56) [2] ,而形式认同是通过形式的认同来获得或加强内容上的认同(袁影,蒋严,2013:78) [3] ,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容易地说服受众。再具体而言,内容认同可细分为三种类型:同情认同,它基于相同的态度以及价值观等;对立认同,它强调原本对立的双方在一定情形下达到认同;以及模糊认同,它是指潜意识或无意识的认同。而形式认同则包含四种形式:辞格认同,强调修辞手法的运用;规约形式,期待传统或惯例的表达方式;重复形式,通过不同形式的重复来强调某些观点;以及递进形式,往往是指逻辑上递进引导受众接受某一观点。
随着修辞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伯克的认同理论,也将其运用在各种文本以及场景的分析之中(孙盛,2021 [4] ;陈建萍,2020 [5] ;Walsh, Lynda, 2019 [6] ;Mangold Eli & Goehring Charles, 2018 [7] )。近年来,形式认同备受关注,袁影和蒋严(2013) [3] 认为内容的认同往往需要通过形式的认同来获得或加强。形式认同中的辞格认同更是学者的研究热点(袁影,2015) [8] ,辞格认同在形式上具有更高的识别度,辞格的使用也为内容认同做了铺垫。因此,对辞格认同在文言文中应用的讨论是将认同理论用于分析我国典籍的第一步,本文将借助《韩非子》中层递修辞格的使用说明辞格认同在中国典籍中应用分析的可能,为日后学者的进一步讨论抛砖引玉。
2. 认同理论
(一) 内容认同
内容认同是作者或言者(也可称为“修辞者”)最终要与受众实现观点“同一”,内容认同的实现基本要靠形式认同,即让受众先接受形式进而接受内容。本文将从内容认同的三个分类来进行说明。
内容认同中的“同情认同”(Identification by Sympathy)是指修辞者与受众在态度、思想、价值观等方面相似或相同(袁影、蒋严,2013:77) [3] 。甲与乙或许在诸多方面并不完全吻合,但只要他们有着共同的兴趣和追求,他们便能在某个领域达到共识。更进一步,即使甲和乙的志趣大相径庭,但只要甲能够设想或深信他们彼此有着相同的理念和目标,他依然能够与乙建立起认同的关系。在伯克的理念里,此种认同与“规劝”最为接近,也是最显而易见的认同(袁影,2015:42) [8] 。
内容认同中的“对立认同”(Identification by Antithesis)主要是指在拥有共同敌人之后,原本对立的双方需要面对并合力解决共同的问题而取得相互的认同。例如,在21世纪初的全球经济危机中,美国和欧洲联盟这两个在贸易政策上长期存在分歧的经济体,因为共同面对金融危机带来的挑战,而选择搁置争议,携手合作。他们共同制定了一系列的经济刺激计划和金融改革措施,以稳定全球经济,最终帮助各自的经济体走出了困境。这个例子展示了在面对共同问题时,即使原本存在分歧的各方也能通过合作取得相互的认同。
内容认同中的“模糊认同”(Identification by Inaccuracy)是一种在潜意识或无意识状态下实现的认同。修辞者可以通过两种途径实现模糊认同:一种是通过言语实现模糊认同,有经验的修辞者使用诸如“咱们”“所有人”“大家”“我们”等具有认同作用的词汇来实现认同;另一种是采用一些非语言的方式来实现此类认同,这就意味着修辞者和受众要在面对面的情况下才能运用,比如演讲或说话时,说话者通过本身形象、过程中的姿态以及语调传达一定的信息,最终实现模糊认同。袁影和蒋严(2013: 78) [3] 补充道,在模糊认同的过程中,所谓的无意识主要指的是受众一方,他们可能并未明确意识到正在接受某种形式的认同。而相比之下,修辞方——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修辞者,他们通常会有目的地运用这些策略,以寻求受众的模糊认同。
(二) 形式认同
形式认同是指作者或言者通过文字篇章或言语段落的表面形式实现与受众的认同。形式认同在认同理论中举足轻重,从某种意义上讲,内容认同要仰仗形式认同,或者内容认同至少能经由形式认同而加强。本文仍旧采取从形式认同的四个分类来进行说明的方式。
首先,形式认同中的“辞格认同”是不容忽视的,辞格认同是指形式上借助各种修辞格(Tropes and Figures)来实现或试图实现修辞者与受众的认同。各种修辞格的认同作用曾被伯克评价为:在吸引听众参与的过程中,首先通过形式层面的认同建立起与听众的连接,这种连接随后引发了他们对作为信念的核心命题的深入认同(Burke, 1969: 59) [2] 。其中,各种修辞格就包括对照(Antithesis)、层递(Climax)和重复(Repetition)等。
“规约形式”(Conventional Form)是形式认同的第二大类,是指“在遇到一部作品前对某种形式的期待”(鞠玉梅,2011:84) [9] 。在这里,“某种形式”可以指的是某一文学类别的整体结构,如散文、诗歌、小说、演讲或学术论文等各自特有的常规形式。同时,它也可以指的是某一文学类别中的局部或标志性特征,比如倒叙,这一叙述手法在侦探小说中常常作为吸引读者和构建悬念的重要元素。作者通过先展示结果或关键线索,再逐步揭示事件的经过,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猜测和推理,增强了读者的参与感和阅读体验。一般读者在阅读侦探小说时也会不自觉地期待倒叙手法。
形式认同中的“重复形式”(Repetitive Form)是通过不同的方式来多次呈现某一特征(袁影,2015:42) [8] ,以便在文本中强化该特征的存在感和影响力1。这种修辞手法可以运用在各种文本中,包括文学作品、广告、演讲等,通过反复强调某一特征来引导受众的注意力,达到增强表达效果的目的。当然,上述概念中不同方式可以被认为是各种叙事方式,那么某一特征就可被认为是某一想要传达的想法。
最后一类,“递进形式”(Progressive Form)是一种引导受众逐步期待和接受某一结局或事态发展的修辞手法2。它通常表现为一种逻辑上的递进关系,如从大小前提到结论的三段论式递进,或从量变到质变的逐渐累积式递进。这种形式通过层层推进、逐步深化的方式,帮助受众逐步建立对某一观点或结论的认同和理解(邓志勇,2011:51) [10] 。
3. 辞格认同
对于辞格认同,袁影和蒋严(2013: 78) [3] 曾总结到:辞格或者说各种修辞形式的认同作用,就正如伯克最先在《动机修辞学》中提及的,在吸引听众参与的过程中,首先通过形式层面的认同建立起与听众的连接,这种连接随后引发了他们对作为信念的核心命题的深入认同。正如上文提到的,经典的能够实现辞格认同的辞格有:对照(Antithesis)、层递(Climax)、重复(Repetition)等。
经上述讨论可知,辞格认同是形式认同的一种,最终目的是使受众与修辞者达到“同一”,进而被说服。具体而言,辞格认同是通过各种修辞格实现形式认同的,包括但不限于层递、排比、对照。这些修辞格实现认同时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形式上要有三层及以上,这样受众才能更轻易地与修辞者实现认同。
那么,辞格认同既然属于形式认同,在分析时自然要从形式入手;另外,还需要注意到这种认同的实现与修辞格自身效果密不可分,这样一来,分析此种认同时就要兼顾每种修辞格自身的特点。最终,从这两方面入手,本文将分析《韩非子》中层递格在实现受众与作者认同时的作用。
4. 《韩非子》中的辞格认同——以层递为切入口
(一)《韩非子》中的典型层递
层递是汉语传统的修辞格之一,又被称作“渐层”、“递进”。根据事物的逻辑关系,用三个或三个以上结构相似的短语、句子、段落,表达事物在数量、程度、范围上依序层层递增或递减的一种修辞手法。
根据定义可知,层递可分为递增(升)和递减(降)两类。
递增(升)式:指层递中顺序,由小到大,由轻到重,由浅到深,由低到高;层层递增。
递减(降)式:指层递中顺序,由大到小,由重到轻,由深到浅,由高到低;层层递减。
据此定义,搜寻《韩非子》 [11] 中的典型层递3:
1) 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初见秦第一》
2) 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备内第十七》
3) 积德而后神静,神静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计得,计得而后能御万物,能御万物则战易胜敌,战易胜敌而论必盖世,论必盖世,故曰“无不克”。《解老第二十》
4) 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动理;举动理则少祸害。《解老第二十》
5) 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解老第二十》
6) 病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喻老第二十一》
7) 循天,则用力寡而功立;顺人,则刑罚省而令行;明赏罚,则伯夷、盗跖不乱。《用人第二十七》
8) 无尊妾而卑妻,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嬖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说疑第四十四》
9) 今利非无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听从;官非无法也,而治不当名。《诡使第四十五》
10) 故明主之治国也,明赏,则民劝功;严刑,则民亲法。劝功,则公事不犯;亲法,则奸无所萌。《心度第五十四》
(二) 层递的作用分析
如上文提到的那样,层递是根据事物的逻辑关系,用三个或三个以上结构相似的短语、句子、段落,表达事物在数量、程度、范围上依序层层递增或递减的一种修辞手法。
因此文章运用层递能使受众的情感不断随其递进;从认同的层面讲,受众更能从程度弱/小的表达中得到同感,进而对程度往上递增的语句也渐渐生出同感4。正如肯尼思·伯克所主张的那样,修辞者需要借助某些受众接受的观点,使其成为一个支点,以推动受众改变另外一些观点。层递修辞格就是借助形式上的优势,具体而言,层递先采取程度弱/小的言语,这样受众个人更容易感同身受,然后再慢慢地往上递增程度,受众情感也慢慢跟随上升,这样对于程度强/大的语言就产生出了较强的同感。
例如,上一部分中提到的典型层递“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初见秦第一》”由一人到十人到百人再到千人万人,在说服的气势上不断增强,从一人奋死对抗十人的感同身受再到万人攻克天下,这样使得受众更容易接受此种说法。再比如,“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备内第十七》”要说明“德在上”,它由“徭役少”开始层层递进,“徭役少”是个人角度容易感知的,然后再扩大到“民安”,再到较不熟悉的“下无重权”和“权势灭”,最终达到自己的说服目的“德在上”。
由此可见,中国典籍《韩非子》层递格的形式认同分析基本就是如此思路:其一是,由小及大,由近及远,这样可以使受众慢慢接受观点;又一是,由大及小,由远及近,这样又可以先给受众以冲击,使其更易接受后续观点。不论哪一方向,都是强调慢慢递进这一过程。《韩非子》多处正是通过诸如层递辞格这样的形式认同,更好地实现了古文作者与古代以及现代读者对于相关内容的认同。
5. 总结
本文首先对肯尼思·伯克的“认同理论”进行了全面梳理,从内容认同与形式认同两大方面深入剖析了该理论的核心内容。其中,特别关注了形式认同中的辞格认同,将其作为研究的重点。随后,文章选取了中国古代典籍《韩非子》中的层递辞格作为具体案例,详细探讨了辞格认同在古文中的体现及其重要作用。
在分析过程中,本文认为辞格认同强调修辞活动是受众与修辞者共同参与的过程,当修辞者为书籍作者时,这种活动不会受时间和地域的影响。基于这一出发点,本文将认同理论应用于中国古典著作的分析,试图揭示其中的认同机制。
通过以中国典籍《韩非子》中层递辞格为例的分析,本文初步验证了认同理论在分析中国典籍时的适用性。然而,由于本文所依据的文本有限,且仅从形式认同下层递格这一类辞格出发,因此研究存在一定局限性。未来研究可以进一步拓展认同理论的应用范围,将其应用于更多中国典籍的分析,也可以从其他类型的认同或修辞格入手,以期更全面、深入地探讨中国典籍中的认同机制。
总之,中国典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和思想资源,值得从不同角度进行探索与挖掘。本文只是在这一领域做出的一次初步尝试,期望未来能有更多学者关注并深化这一方向的研究。
NOTES
1这里的重复与修辞格中的重复不是一回事。
2注意与修辞格中的层递进行区分,二者隐含循序渐进的思维逻辑。
3根据定义可知,层递为表达上渐弱或渐强的一种手法,笔者认为不管是内容上、形式上,还是情感上的渐弱或渐强,都算作此修辞手法的范围。另外,典型层递还需要满足三层及以上,即三句以上,由此找出下文中的十处典型层递。
4《韩非子》当时的受众意在韩王,现在该书受众拓展为普罗大众。但不管是哪一受众,其本质上都先是个体,再是某一身份,所以《韩非子》中所用层递均能引起其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