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焦点(focus)作为一个光学概念一直是颇受语言学各学派关注的问题 [1] 。人们通常会在句子中凸显某些核心信息已实现“吸睛”、“引人注意”或“强调”的目的。句子中这些被凸显的信息载体部分就是句子信息的焦点。作为听者,信息焦点的识别能力对于信息的把握和获取至关重要,也决定着交际的成效。
学界对焦点研究的关注由来已久,然而对于焦点的概念界定、焦点类型、标记方式以及数量界定等核心问题,学者们还存在分歧,乔姆斯基(Chomsky)认为焦点是由句子表层结构所确定的特征 [2] ,Zubizarretta认为焦点是句子的非预设部分(1998),也有学者认为焦点就是突显 [3] ,韩礼德(Halliday 1967)从信息论视角将英语语调划分为“调群切分”、“调核位置”和“音调”三个相互关联的系统。在英语中,调核常常被用来表达焦点,匈牙利语则通过把对比焦点成分移至动词之前的位置来实现其特定的语法功能 [4] 。汉语是焦点凸出型语言,其语义焦点的实现以句法为主,语音为辅,而英语的语义焦点表达则以语音为主,句法变化为辅。作为一种强调信息的表达手段,凸显焦点是世界语言的普遍手段。不同类型语言的焦点实现方式各有差异,如语序移位,焦点标记、句法格式等,既有共性特点,也有个性特征。句法结构是展现句子焦点的常见方式。例如,匈牙利语主要通过调整语序来突出焦点信息;而马来语和日语则采用焦点标记的方式来标明焦点。相较之下,意大利语则依赖于特定的语法结构,如用于标记窄焦点的分裂结构,来实现焦点的凸显。这些不同的句法手段共同构成了世界语言中多样化的焦点表达方式,有些语言的焦点表现手段比较灵活,兼而用之,如马来语,除了通过焦点标记,还可以通过移位来实现焦点 [5] 。
否定是一种焦点敏感的结构,但学界对于汉语否定焦点的解释众说纷纭,本文主要关注汉语否定句中否定和焦点的关系问题,文中所用例句来自吕叔湘(1985)、袁毓林(2000),并稍作修改。
2. 焦点理论
焦点是语用结构命题中将断言和预设区分开来的语义成分 [6] ,是“说话人所强调的重点” [7] 。只有焦点才能使话语(utterance)成为断言 [8] 。焦点在本质上是个话语功能概念,并非一个结构成分,在句中的位置比较灵活,可存在于句子中的任何部位 [9] 。袁毓林认为,焦点是句中意义较为突出的部分,是说者希望听者更为关注的部分 [3] 。相较于话题,焦点具有强特征[+突出],传递新信息,而话题作为句法结构中的成分,承载已知信息,是弱特征[−突出特征]。
对于焦点的类型问题,学界目前尚无统一定论,Kiss区分了信息焦点和“确认型焦点”,认为“确认型焦点”与“对比”特征相关 [10] 。Grundel对比分析了心理焦点、语义焦点和对比焦点 [11] ,徐烈炯和刘丹青区分了话题焦点、对比焦点和自然焦点 [8] 。方梅从预设角度区分了对比焦点和常规焦点 [12] 。尽管学界对焦点类型的区分各有侧重,但在“对比焦点”(contrastive focus)上大多有共识。对比焦点指的是句子中被突出的信息,跟非句子层面的背景对象有对比作用,是在自然焦点所固有的[+突出]特征上增加了[+对比]特征 [8] 。常规焦点也就是自然焦点。句末重音通常为自然焦点,也叫常规焦点,对比重音也叫对比焦点,如下例:
(1a) 郭德纲是谁?(郭德纲)是德云社创始人。
(1b) 谁是郭德纲?那个最能说会道的是(郭德纲)。
在(1a)中,出现在动词后的疑问词,疑问焦点“谁”代表的是常规焦点,也叫自然焦点,起着传播信息的作用,仅具有[+突出]特征;而在(1b)中,位于动词前面的疑问词,疑问焦点“谁”隐含着对比的范围和对象,需要指向别的句子才能完成焦点匹配。(1b)中疑问焦点通过句子语序的变使,不仅具有常规焦点的[+突出]特征,还增加了[+对比]这一特征,生成对比焦点。这种通过语序的变化使焦点特征改变或附加的方式被视为是一种焦点标记。与无标记的自然焦点相比,焦点标记是标记对比焦点的语法手段。也有学者认为,焦点标记是焦点的表现手段 [11] 。
本文采用“焦点标记”这一术语来概括各种凸显焦点的方式,这些方式主要包括语音标记、语法标记和虚词标记。其中,语音标记指的是通过句子中与其他成分在音强、音高和音长上的显著差异来凸显焦点 [13] ,从而明确信息的重点所在。重音是表达焦点的常用手段,根据所标记的焦点性质,可分为自然重音和对比重音,对比重音也是心理重音,根据说话人的主观意愿内容,在句子中的位置有所差异。虚词标记主要指通过焦点标记词标记其前面或后面的成分为焦点,因重音在书面语中难以体现,焦点标记词是对比焦点的重要表现手段。汉语中常用的焦点标记词包括“是、连、都、只、仅、就”等。句法标记是指除了语音和虚词外的其他句法表现手段,如语序变化、平行结构、并立性和依存性对比以及句末成分等。
3. 否定句中的焦点问题
3.1. 研究现状
否定作为语用层面的重要概念,属于对焦点敏感的结构,受焦点影响颇深,国外学者对焦点基本问题的研究比较全面,对于否定焦点的研究主要聚焦否定范围、否定和焦点的关系层面。R. Quirk提出否定辖域和否定焦点两个概念,指出否定焦点必须在否定词的否定范围之内 [14] ;Jackendoff指出,否定跟焦点关联,否定词通常并非否定整句 [15] ,而是部分否定 [16] 。如例句“Johnson won’t judge a man by his looks.”,该句否定的是焦点成分“looks”,而非整个句子或动词短语,焦点looks在否定词not的加成下,隐含“对比”特征,需要指向类似“Johnson judges a man by his experience, performance, speech or…”这样的句子来匹配该句中的“looks (or else)”。Givon (2010)探讨了否定与对比焦点之间的关系,发现在中性情境下,英语中的否定通常作用于动词短语(VP),然而,当存在对比焦点时,否定的是对比焦点 [17] 。
国内关于汉语否定焦点的研究始于吕叔湘 [18] ,他指出否定句中的否定焦点,通常指向句末成分,如果句子前面有对比重音,否定焦点则转移到该对比重音所在。
例如:
(1) A:他一直没走神。 B:他没一直走神。
(2) A:我每天不睡懒觉。 B:他不天天睡懒觉。
(3) A:我没打听她的婚姻情况(只打听了下她的工作经历。)
B:我没打听她的详细婚姻情况(只知道她离婚了。)
C:我没打听她的婚姻情况(是别人跟我说的。)
D:我没特地问她的婚姻情况(是跟她聊天时她透露的)。
(4) A:你这个月别来俱乐部。 B:你别这个月来俱乐部。
(5) A:小王不想游泳(小李想游)。
吕叔湘认为“不”或“没”在句中的否定范围是否定词“不”或“没”以后的所有词项,例(1)和例(2)中的A、B两类句子,由于句子的焦点成分分处否定辖域的不同位置,前者处在否定词辖域外,后者处在否词辖域内,因此语义上有所差异。而例(3) A和BCD句的语义差别则是否定句前边的对比重音使得否定焦点转移的结果。同理,通过对比重音使例(4) A和例(5)的否定焦点分别前移到到否定词“别”或“不”之前,如通过重读“你”和“小王”,例(4) A的句义从“你这个月别来俱乐部,可以去其他会所”变成了“你这个月别来俱乐部,但其他人可以来”,而例(5)的句义则从“小王不想游泳,想看电影”变成了“小王不想游泳,但小李想游泳”。
沈家煊、徐杰、李英哲等在相关论述中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沈家煊指出多数情况下,句子中被否定的成分会紧随否定词后面,倘若该成分出现在否定词之前,则需要添加如特殊重音之类的焦点标记以凸显焦点 [19] ,句子的自然焦点,也被称为常规焦点,常常位于句末并伴随着重音。与此相对,对比焦点则通过对比重音来标识。综合吕叔湘和沈家煊的观点,可以概括为:“否定句中的焦点即为句子的自然焦点或对比焦点。”这意味着否定算子的选择与否定焦点的确定密切相关。徐杰、李英哲(1993)的研究也支持了这一观点,他们认为否定中心和否定词与语序没有直接关系,否定中心由独立否定自身的焦点选择而决定 [6] [20] 。
然而,袁毓林(2000)持有相反观点,他主张否定句中的句子焦点与否定焦点可以不一致,认为否定有独立焦点也有独立辖域,否定句的焦点并不一定是否定焦点 [21] ,其辖域范围取决于有无标记。无标记时,否定句的句子焦点与否定焦点一致,有标记时,句子焦点与否定焦点则不一致 [22] 。黄彩玉和赵雨婷(2023)通过韵律格局实验范式研究为这一观点提供了佐证,证实“没”字句的否定辖域和否定焦点可以分离、重合或部分重合 [23] 。围绕否定词与焦点的关系问题,学界形成了“否定无辖域说”和“否定和焦点分离说”两派观点,主要聚焦“否定辖域是否独立存在”以及“句子焦点和否定中心是否一致”这两大核心问题。
3.2. 否定辖域和否定焦点
否定无辖域说主张否定句中,否定与焦点存在紧密关联,否定词没有独立辖域,句子中的否定中心和焦点关联。句子的否定中心并非由否定词前后的语序关系直接决定,而是由独立于否定操作的焦点选择机制决定,否定词的语序由词类性质和焦点标记特征决定,否定操作并未改变原句的焦点所在,仅是改变了原句的肯定状态 [6] [19] [21] 。
例如:
(6) 是小明没来。
(7) 小明是上周没来工作。
“否定无辖域说”认为例(6)和例(7)中的否定中心并非否定词后面的“来”和“来工作”,而是焦点标记词“是”所指向的焦点“小明”和“上周”。否定词“没”虽然位于动词前面,但例句中的句子焦点分别是“小明”和“上周”,焦点标记词“是”所指向的焦点才是句子的否定词中心。该观点能较好地解释例(3) ABCD和例(5),但由于该理论将认定的焦点都视为对比焦点,模糊了吕叔湘所区分的“句末重音”和“对比重音”,混淆了自然焦点和对比焦点的概念,因此并不能解释例(1) (2) (3)中A、B句的差别 [16] 。
“否定和焦点分离说”主张在否定句中,否定中心和焦点可以相互独立,否定词可以拥有独立的否定辖域和否定中心,句子焦点既包括否定句的焦点,也包括否定词的焦点,二者可以独立存在 [5] 。否定辖域中真正被否定的成分被定义为否定焦点。否定范畴作为线性表达,有其特定的语序效应。有研究者通过论证,证明否定预设中至少有一个否定形式存在被否定的内容,从而证实了否定形式中独立焦点的存在,进而进一步证明了否定句中全句的焦点跟否定词的否定焦点可以相互分离,在无标记条件下,否定词的否定辖域主要限定在句中位于否定词后的其他成分,在有标记条件下,其否定辖域可以扩展至否定词之前的内容 [20] [24] 。
例如:
(8) 是小张没有准时工作。
焦点:小张
预设:(谁没有准时工作?)有人没有准时工作 = 工作了,但不准时。
(9) 是小李不认真记笔记。
焦点:小李
预设:(谁不认真记笔记)有人不认真记笔记 = 记笔记了,但不认真。
在例(8)和例(9)中,否定句的焦点是“小张”和“小李”,而否定词的焦点是“准时”和“认真”。袁毓林认为,否定无辖域说对例(6)的解释自相矛盾的地方在于一方面认为“来”并没有被否定,另一方面又解释说“很多人都来了,但小明没来”。“否定和焦点分离说”认为在例句“是小明没来”中,“来”是否定词“没”的否定中心,其隐含的言外之意“很多人都来了”通过附加在基础句“小明没来”上的焦点标记“是”来体现,具有强[+对比]的特征。不仅是“小明”跟“很多人”或“其他人”相对比,而且也是“没来”跟“来了”相对比,从而说明,在有强调标记的否定句中,句子焦点和否定词的否定中心并不一定完全一致,否定句的句子焦点跟否定焦点可以分离。值得注意的是,否定和焦点分离说是有条件的,袁毓林以句子的标记特征为依据,阐释了否定中心与句子焦点分离的限制条件。他认为在无特殊标记的否定句中,否定的焦点往往与整句的焦点重合。然而,张全生对此观点进行了补充,他提出只有在有标记的否定句中,当整句的焦点并非常规,而是由强调标记强制设定时,否定焦点才可能与整句的焦点相分离 [19] [20] [25] 。因此,对“否定与焦点分离说”的理解需考虑到否定句的标记性特征,是有条件的分离。
熊仲儒根据否定词与被否定成分在句子中的前后位置,用“显著规则”和“默认规则”对“否定成分在否定词之前”和“否定成分在否定词之后”这两种情况分别予以解释,指出否定词否定的分别是句子的对比焦点和自然焦点 [15] 。胡建华(2007)采用句法分析的方法,依据成分统制关系对否定与焦点的关系、否定辖域等问题进行了分析 [23] 。尽管各种解释众说纷纭,但学者们在“否定有辖域”、“否定跟焦点相关联”的问题上基本达成了共识 [19] 。
3.3. 否定句的释义
否定词的释义主要与否定辖域和焦点的选择有关。
关于否定辖域的确定问题,不少研究者主要依据否定句的线性语序确定其否定范围,例如袁毓林通过辨识标记来确定否定辖域的范围 [20] 。但这种依据句子表层线性顺序来解释的方法,其内在逻辑的一致性常常受到质疑。本研究更倾向于胡建华的成分统制关系观,该观点认为否定词的否定辖域限定于其成分统制的动词短语(VP),在句法层面上,否定词所否定的是其成分统制的动词短语及其中心语(Vo),并非对特定焦点或紧邻否定词的VP嫁接成分进行单独否定,当否定词的辖域内存在焦点时,其在语义上实际否定的是由句子不同焦点投射所构成的焦点词组(FP) [26] 。这种观点不仅可以更精确地理解否定词在句法和语义层面的作用机制,同时也为解释复杂的否定现象提供了统一的分析思路和框架。
例如:
(10) A:他特意没去。 B:他没特意去。
(11) A:他可以不去。 B:他不可以去。
例(10) A中,否定算子“没”作为VP的嫁接成分,否定的是自然焦点“去”,在例(10) B中,焦点“特意”位于否定词“没”的辖域内,否定的是由对比焦点“特意”和自然焦点“去”投射而成的焦点词组。同理,例(11) B中,“不”否定的是对比焦点“可以”和自然焦点“去”投射而成的焦点词组。
而对于以主语为焦点的句子,也可以根据“动词词组内主语假说”(VP-Internal Subject Hypothesis)进行阐释,通过语迹约束理论进行解读。“动词词组内主语假说”认为主语可以出现在动词词组(VP)的内部,而不仅仅是句子的开始。当主语通过提升操作进入动词词组内部时,它在句子中的位置或影响,即语迹仍然存在,并且受到否定词“不”的约束 [20] 。如例(5)“是小王不想游泳”,在这个句子中,由于主语“小王”被提前到了存在动词“是”的后面,它会在原来的位置留下一个语迹。否定词“不”起到了对主语“小王”的语迹进行约束的作用,表明“是小王不想游泳,而不是其他人”。
否定句的释义问题,有学者认为否定词既包含焦点否定,也包括毗邻否定。如下例:
(12) 他不用筷子吃饭。
(13) 他不在宿舍看书。
从句子的表面语序看,似乎确实如此,但如果与英语否定句对比,如:
(14) She didn’t prepare the dinner for her mother.
(15) She didn’t prepare the dinner with her sister.
例(14)和(15)中的英语否定句,显然没有毗邻否定。这种差异源于英语和汉语分属不同的语系,进而在语序上呈现出明显的不同。汉语倾向于将介词短语置于动词之前,而英语则通常将介词短语放在动词之后。此外,否定词在英语中需前置于动词词组(VP),这一规则在汉语中并不适用,导致了在汉语中出现了一种毗邻否定的假象。这种假象是由于两种语言在语序和否定词位置上的不同而引起的。根据焦点理论,句子焦点主要可分为自然焦点和对比焦点,当否定句中没有语音、虚词、或句法等焦点标记时,否定词否定的就是句子的自然焦点,也就是句末的常规焦点,反之,如果有焦点标记,则否定句中的对比焦点要高于自然焦点,否定词否定的则是对比焦点,因此前者无歧义,而后者容易产生歧义。
4. 结论
本论文深入探讨了汉语否定句的焦点和否定辖域问题,通过详尽分析,得出如下结论:首先,否定焦点的辖域不仅受到语法规则的约束,而且受到语境、说话者意图和听话者解读等多重因素的共同影响。在不同的语言中,否定焦点的辖域可能有所不同,这反映了语言多样性和人类认知的复杂性。其次,否定与焦点之间的关系远非简单的独立或包含关系,否定的作用常常在于否定焦点的某一属性或状态,而焦点的选择则会影响否定的范围和强度,这种关系在语言使用中展现出高度的灵活性和多样性。
从语言交际和语用学的角度来看,否定焦点的研究具有广阔的前景和深远的意义:在跨文化交际方面,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语言使用者在处理否定焦点时可能存在差异。通过对比不同文化中的否定焦点现象,可以揭示出文化因素如何影响语言交际的效果和理解;在二语习得层面,研究二语习得者在处理否定焦点时的困难和策略,可以为外语教学提供有益的启示;在神经语言学层面,结合神经语言学的方法,探讨大脑在处理否定焦点时的神经机制,有助于揭示否定焦点现象背后的认知过程和大脑活动模式。
综上所述,否定焦点作为语言学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其研究不仅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语言现象的理解,还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和实践意义。未来的研究应更加注重跨学科、跨文化的视角,以及技术手段的创新和应用,从而推动否定焦点研究的不断发展和完善。
基金项目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科研平台“认知心理语言学实验室”建设项目,编号2020KYNH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