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翻译美学将翻译学与美学相结合,是一门尚处于发展期的新兴学科。李洁指出,中国当代翻译美学建立在中国传统译论的基础上,吸收西方译论并借鉴现代美学的理论框架来阐释翻译的机制与功能。翻译美学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翻译理论,也是中国翻译学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1] 。从佛经翻译的“文与质”,再到《文心雕龙》等儒家著作展现出美学与文学密不可分的联系,中国文人自古以来就对美学与翻译学颇有研究。而到了现代,钱钟书的“化境”理论,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等翻译学与美学的理论更是层出不穷。1995年,刘宓庆所著的《翻译美学导论》科学且全面地构建出翻译美学理论框架,为之后翻译美学的发展打下结实基础。时至如今,翻译美学相关的著作与文献已有很多,但大多以英文翻译为主,在日文翻译方面少有人触及。本文基于刘宓庆提出的翻译美学框架,以夏目漱石的短篇小说《梦十夜》中的第九夜为例,分析翻译美学理论在日本文学翻译中的运用。
2. 文本介绍
《梦十夜》是日本国民大作家夏目漱石在其人生转折期写下的短篇小说,被认为是夏目漱石创作生涯中具有原点意义的作品。《梦十夜》描写了十篇梦境,涉及文化、战争、爱情、亲情、生死等诸多话题,文章风格神秘瑰丽,人物刻画入木三分,备受人们喜爱。2006年,日本将《梦十夜》改编为电影登上大萤幕,以此纪念夏目漱石逝世百年。本文选取的是《梦十夜》中的《第九夜》,内容大概为:一位年轻的母亲背着幼子,每晚都到神社祈祷百遍,祈求参战的丈夫能平安归来。但她却不知,丈夫早已死于武士之手 [2] 。本文选取宋刚、李子扬、杨欣宇等人所译的《梦十夜》作为译本材料 [3] 。该译本文字精炼优美,意象意境出神入化,具有探讨研究的价值。
3. 翻译美学
中国现代翻译美学发源于中国古代译论与美学,并吸收大量西方美学与翻译理论,致力于建设出中国特色的翻译体系。李洁指出,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译界对西方译论亦步亦趋,传统译论因其缺陷和局限性不被重视。不少学者认为,要发扬汉语独特的美学素养,不能在世界舞台上丧失自己的理论话语,要建立有中国特色的翻译理论 [1] 。翻译美学便在此背景下发展壮大。1992年,由奚永吉所著的《翻译美学比较研究》作为国内首部独立探讨翻译美学的著作,为翻译美学在中国的发展拉开序幕。奚永吉从语言、风格等层面探讨翻译中的审美信息,针对翻译过程中审美活动的各种表现形式加以研究,关注不同文化内涵下的审美表达 [4] 。1995年,刘宓庆所著的《翻译美学导论》,用美学的基本理论和结构框架来阐释翻译的机制和功能。他将翻译的语言审美分为形式系统与非形式系统。形式系统通过语言、文字、词语、句段来探究其中的审美信息,他将其称作审美符号的解码。非形式系统则涉及“情与志”、“意与象”、“言外之意”等概念,他将其称作审美模糊集。刘宓庆还尝试从翻译美学视角,阐释艺术语言的转换问题,提出基于现代美学基本理论的文学翻译原理 [5] 。2005年,毛荣贵的《翻译美学》分别探讨了汉语与英语在音、词、句、意层面的审美,以及模糊美之间的语际转换 [6] 。时至如今,翻译美学已经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姿态。在知网上搜索主题“翻译美学”,能得到1477条结果。翻译美学词条下的关注度指数从2005的4上升到2015年的71 [7] 。
4. 形式系统
刘宓庆指出,在美学中“形式”是一个复合概念,按照外在形式、内在形式、理念形式逐步深化。外在形式诉诸自然感性、内在形式诉诸情感感性、理念形式诉诸象征感性。在审美活动中,不同形式与感性穿插其中。而形式系统则着眼于内容的外在形式,从音、字、词、句来解码其中蕴含的审美信息 [5] 。
例一:原文:鳥居を潜ると杉の梢でいつでも梟が鳴いている。そうして、冷飯草履の音がぴちゃぴちゃする。
译文:走过鸟居之时,总有夜枭立于梢间啼鸣不已,又有草鞋摩擦之声夹杂其间,回响良久。
例一是母亲深夜穿行于竹林之间的描写。原文使用「冷飯草履」一词来描述母亲穿的草鞋,其在《広辞苑第六版》中的解释为「藁緒の粗末な藁草履」意思为粗糙劣质的草鞋。刘宓庆指出,词作为承载审美信息的基本单位之一,是形、义、音三者的结合体。他认为词语有三大法则:准确表达原文含义与语境的“准”、带给读者身心愉悦的“美”、使句子精炼没有累赘的“精” [5] 。译文将其译为“草鞋”,省略了对草鞋的描述,不符合词语的“准”。原文特意描述草鞋的粗糙,能够体现出人物经济条件,是塑造人物背景的重要信息,不应该删去。随后,原文使用了「ぴちゃぴちゃ」这一拟声词来描述母亲走路时的声响,考虑到上文特意描述草鞋的粗糙,此处应该是由于不合脚、破旧等原因,导致与地面接触时会像穿着宽大的拖鞋一般发出“啪嗒”声。译文将拟声词省略译为“摩擦之声”,虽然也能从听觉层面塑造画面,但唤起的共感就没有拟声词那么强烈。拟声词是对自然声音的直接描述,是最直接反映听觉信息的词汇,同时能带来很强的联想能力。原文使用拟声词,通过听觉上猫头鹰的鸣叫以及啪嗒的脚步声,塑造出寂静的环境氛围,让读者更加感同身受,而“摩擦之声”在声音层面的刺激就不如拟声词直接。杜海怀指出,在翻译日语拟声词时,一般而言要尽可能将其译为汉语的象声词。但由于中日语言差异,许多拟声词形式或是含义不一致,需要译者把握中日对同一自然声音的不同描述 [8] 。笔者认为,此处应该尽可能保留原文拟声词,有助于环境塑造与唤起共感。
例二:原文:土塀の続いている屋敷町を西へ下って、だらだら坂を降り尽くすと、大きな銀杏がある。この銀杏を目標に右に切れると、一丁ばかり奥に石の鳥居がある。
译文:母亲向西行去,穿过土墙连绵的街道,踱下悠长平缓的坡路,走近枝叶参天的银杏。以银杏为标,右转走上百尺,便可见到石质的鸟居。
例二描述的是母亲经过街道,前往神社的场景。其中,「だらだら坂」在《広辞苑第六版》中的解释为:「ゆるやかな傾斜が長く続く坂」代表坡道长而平缓。译文将其译出,并增译了“踱下”一词,形容母亲走下坡时的姿态,使得画面更加富有动作感。并且,考虑到当时为深夜,母亲背着熟睡的孩子,那么“踱下”一词便展现出母亲为了不吵醒孩子放慢脚步的爱子之情,表达出词语的“美”。随后原文使用「一丁」来描述距离。在《広辞苑第六版》中的「丁」的解释等同于「町」:「(「丁」とも書く)距離の単位。1町は60間。約109メートル強」。由此可知「一丁」约为109米,而译文的“上百尺”则在30米到60米之间,不符合词语的“准”。刘宓庆指出,句段作为“综合性语言审美信息结构”,需要建立语音、词汇、句段、情感、意象等多层次的美感,依次推进,层层叠加 [9] 。从例二整体来看,译文使用“穿过”、“踱下”、“走近”、“右转”等动作描述,将母亲的动作全都联系起来,使得画面富有动感,也使得句子之间工整对仗富有节奏感,表现出句段层面的美感。
例三:片側は田圃で、片側は熊笹ばかりの中を鳥居まで来て、それを潜り抜けると、暗い杉の木立になる。それから二十間ばかり敷石伝いに突き当ると、古い拝殿の階段の下に出る。鼠色に洗い出された賽銭箱の上に、大きな鈴の紐がぶら下がって昼間見ると、その鈴の傍に八幡宮と云う額が懸っている。
译文:鸟居一侧是农圃田园,另一侧则白竹连绵。竹林绵延,溯至鸟居之前。穿行而过,踏入幽林之间,再沿石板路复行二十间,行至石阶之下,抬首望去,庄严古殿浮现眼前。殿前供箱在风吹日晒之下,显出蒙蒙灰色。箱上粗绳自屋檐间垂下,悬挂硕硕金铃。白日来此,则可看到金铃旁有一匾额,上书“八幡宫”三字。
例三为母亲从鸟居到神社之间的景色描写。开篇原文描述的是路旁一侧为农田、一侧为白竹,沿着路走到鸟居。而译文则直接译为“鸟居一侧是农圃田园,另一侧则白竹连绵”,不符合原文描述。其次,译文最好将「鳥居」这一日本专有名词用注释进行解释,才符合词语“准”的原则。随后译文用“溯至鸟居之前”、“踏入幽林之间”、“行至石阶之下”层层推进,使得画面富有动感,并烘托出最后的“庄严古殿浮现眼前”,如同爬山一般层层递进,最后浮现眼前。例二译文词句工整对仗,朗朗上口,体现出句段层面的美感。除此之外,译文用“蒙蒙灰色”、“硕硕金铃”等叠词进行描述,能够增加语句动感起到对仗强调的效果。译文用“灰”“金”两色进行对比,也使得画面更加鲜明突出。
5. 非形式系统
刘宓庆指出,审美客体还有非物质、非自然感性的非外象成分,其本质特征是模糊性与不确定性。而情、志、意、象便贯穿着形式感性和象征感情,构成一个“审美模糊集 [5] ”。
例四:原文:世の中が何となくざわつき始めた。今にも戦争が起りそうに見える。焼け出された裸馬が、夜昼となく、屋敷の周囲を暴れ廻ると、それを夜昼となく足軽共が犇きながら追かけているような心持がする。それでいて家のうちは森として静かである。
译文:时逢乱世,大战将起。情形之混乱,恰似无数野马日夜不停奔走于宅间、走卒成群不舍昼夜紧追于其后一般。与之相反,屋宅之中却是一片冷寂。
例四为《第九夜》开篇首句,用来交代背景烘托意境。刘宓庆指出,意境美需要“境中有所感之景、景中有所寄之情、情中有所会之意、意中有所系之思 [10] 。”原文用“被火惊扰的刬马”“不断追逐的士兵”等意象,夸张描述出战乱不休的意境氛围,整体画面生动形象,并与后句“如在森林般寂静的屋宅”形成对比,从开头便营造出令人不安的感情色彩。译文虽然句子精炼紧凑,但意象使用“野马”并不合适。原文描述的是因为袭击或者火灾而受惊出逃的战马,以一种夸张的形式体现出局势兵荒马乱,而野马无法体现出这一点。随后译文用“一片冷寂”形容「森として静か」的屋宅,为后文母亲与幼子独自在家的冷清寂寞之情定下基调。
例五:原文:父がどこかへ行ったのは、月の出ていない夜中であった。床の上で草鞋を穿いて、黒い頭巾を被って、勝手口から出て行った。その時母の持っていた雪洞の灯が暗い闇に細長く射して、生垣の手前にある古い檜を照らした。
译文:犹记得,父亲离去的那夜月黑风高,他盘膝坐于床上穿起草履,披上黑色头巾走出后门。那时,母亲手持一盏雪洞行灯(纸糊的行灯),行灯之中燃起荧荧烛火,烛火摇曳拖出一线灯光,灯光如锥刺破幽暗夜色,夜色消散现出篱前古树。
例五为《第九夜》中母亲送别父亲离去时的场景。父亲离去后就音讯不明,在文末更是写出其死讯,而在离去之时,也用环境烘托出不安的气氛。离去时天空是无月黑夜,头上戴着黑色头巾,出门出的是后门,灯光也是细长的一丝,最后映照出古桧树,从父亲离开家时就用环境暗示其悲剧色彩。对此,译文则采取了顶针的修辞手法,从“行灯”到“烛火”,再到“灯光”、“夜”、“古树”,让句子层层递进,富有节奏感与画面感。译文最后两句用“灯光如锥刺破幽暗夜色,夜色消散现出篱前古树”来描述母亲举起行灯送别的场景。但原文描述的是灯光细长照亮门前古桧的画面,除去古树外依旧是黑夜笼罩。译文却用“刺破幽暗夜色”、“夜色消散”等来形容,营造出黑夜消散黎明降临般光亮的场景,与原文环境描述不符,破坏了原文塑造的悲剧色彩。
6. 结语
本文以刘宓庆提出的翻译美学框架出发,探究翻译美学在日语文学翻译中的运用。
从语音层面来看,译文需要尽可能将拟声词译为汉语的象声词,但同时也需要注意中日词汇之间的差异,在不损害原文内涵的基础上做到形式一致,从而不丢失原文原有的语音美感。
从词汇层面来看,译文需要尽可能做到“精、准、美”,对于中日之间单位的不同需要谨慎处理,同时尽量做到紧凑精炼,表现出汉语独有的精炼与美感。在翻译文化负载词时,可以选择添加注释,在保持行文一致的同时不丢失其文化内涵。
从句段层面来看,译文需要从整体出发,多方面综合展现出视觉美、听觉美、情感美等美感,做到句子朗朗上口、词汇优美精炼。可以大胆采用修辞手法,烘托原文意象,展现汉语美感。
从意境层面来看,译者需要把握意象精髓,构建整体意境,生动形象地展现出原文思想感情,而不应该改变原文意象的含义,丢失了原文的意境。
综上所述,译者能够借助翻译美学,充分发挥汉语独特的美感、体会原文情感与内涵、还原原文画面、提炼意象构建意境,证明了翻译美学在日本文学翻译中的可行性与指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