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路》是美国作家科马克·麦卡锡著名的末世题材小说,讲述了在一片死寂的末日寒冬,一对父子沿着某条模糊的“长路”执着向南,寻找更为温暖的避难所。一路上,他们同寒冷、饥饿、疾病作着艰难的斗争,甚至还要面临同类相残、同党互食的危机。长路无尽,希望渺茫,但父子俩心中秉持的“烛火”始终如一,照亮他们的求生之“路”。小说继承了麦卡锡南方主题作品一贯的野蛮、寂静、无神化等要点,探讨了末日劫难后的人类命途,是一则充满想象和深刻警示意味的寓言故事。作品中共有十三处梦碎片穿插其中,这些梦以事件的形式被转述,通过“再现梦的经验的陈述话语呈现”( [1] , p. 179),镕铸出了别具一格的梦境叙事,不仅一定程度上为读者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对于刻画人物内心世界以及构建叙事结构更是意义深远。
2. 《路》中梦的分类
根据王文革对文学梦基本内容特征的概述( [2] , pp. 66-85),并结合小说情节中梦的具体形态,本文将《路》中梦境归纳为以下三类:其一为怀旧梦。小说中父子二人白天找到一条丰厚美味的火腿后,夜里父亲梦中浮现了这样的画面:身着新娘礼服的妻子朝他款款而来,展露当年的一颦一笑,这是父亲对新婚场景的回忆;再如某日与妻子在剧院中约会的场景出现在他的梦里,他甚至真切地感受到了妻子洋装下的丝袜质感,这也是父亲对昔日美好生活的追溯。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梦能够补偿心理上的缺失,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系统的自我调节和治愈过程”( [3] , p. 281)。父亲置身于物资极度匮乏、文明消失殆尽的荒凉世界,白日清醒时内心饱受摧残,只能在梦中借往昔幸福时光疗愈心底的缺憾。
第二种是想象梦。不同于完全遵照现实的怀旧梦,但又并非都是对现实的虚拟,这类梦依托于现实的想象。小说中父亲频繁梦到他憧憬的美好未来,他梦见“走在遍地开花的树林,有鸟在他俩眼前飞越,他和孩子眼前,天空蓝得刺眼”( [4] , p. 14),就连梦中的蜜桃滋味也是来自幻见的果园。同样地,最后父亲垂危之时也屡次梦到缤纷的充满人间之爱的世界,也是百鸟鸣唱,日光和煦。这些美妙场景是父亲潜意识中的欲望,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生的本能”( [5] , p. 50),是个体于外界渴望得以发展与成长的具有建设性的欲望。父亲祈盼颓落的世界重新焕发生机,届时他和儿子将重启新生,这些潜意识的精神内容毫无保留地在名为“梦”的镜子中反映出来。父亲还梦见生病的妻子没有人照料,仿若献祭般在孤独中死去。此处是父亲对妻子孑然一人离去,独自走向死亡的想象与扩充,标示着他内心为此承受的歉疚与无助。
第三类是变异梦。这一类梦中常出现脱离实际的意象,带有异化世界的魔幻色彩,源自于人物的困惑无助或焦虑恐惧的复杂情感,且大多是噩梦。小说开端就是父亲的变异梦:孩子牵着他的手在洞穴内游走,两人被某个体格健硕的怪兽吞食,突然两人又出现在石室中,室中湖泊对岸依旧是面相可怖的怪物,它摆动头颅,发出呜咽,后转身离去。这样一个怪异的梦指向的是父亲内心深处对渺小自我身处末世的忧虑以及关于未来不可知的惶恐。同样地,父亲之后梦到的儿子躺在停尸板上、离世的亲故涌现并斜睨着他,不发一语……这些画面皆是出于其焦虑心理,既有对儿子命运的担忧,也有从至亲那里寻求慰藉的渴求。变异梦在小说中占据重要地位,暗含了父亲一路上内心情绪状态的嬗变。
3. 《路》中梦境意象的象征意蕴
小说极具分析意义的梦境符号有三个:“怪物”“蛇”和“妻子”,这三个意象频频出现在父亲梦中,通过分析其象征意蕴,有益于挖掘潜藏于人物内心的真情实感,并对于解剖人物形象起到重要的补充作用。
3.1. “怪物”意象
小说中多处梦境出现“怪物”的身影,首先是作品一开头( [4] , p. 8):
孩子牵着他的手,领他在洞穴内游走,照明光束在潮湿的石灰岩壁上晃动,两人在寓言故事里的浪人,被体格刚硬的怪兽吞食,迷失在它身体里。幽深石沟绵延处,水滴滑落有声,静默中……湖对岸,一头怪物从石灰岩洞伸出湿淋淋的嘴,注视着他俩的照明灯,目盲,眼瞳惨白如蜘蛛卵。它俯首贴近水面,像要捕捉无缘得见的气味;蹲伏着,体态苍白、赤裸、透明,洁白骨骼在身后石堆投下暗影;它有胃肠,有跳动的心,脑袋仿若搏动在晦暗不明的玻璃钟罩里;它的头颅左摇右摆,送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之后转身,蹒跚走远,无声无息,大步向黑暗迈进。
此处的怪兽意象是对叶芝的《第二次降临》中“怪物”的提及:“第二次降临!这话尚未出口,却出现一个无意识的巨大影像,一个人首狮身的幻象,被摇篮摇动扰起恼人噩梦,慢慢挪动它的腿,在它四周无疑某种启示即将到来,黑暗再次降临;但此刻我知道二十世纪的昏昏沉睡如太阳般漠然冷酷地凝视,狂暴的野兽,它的时辰终于到了,懒洋洋地前往伯利恒投生?”( [6] , p. 64)被惊扰的怪物是善恶交替的象征,它宣告了旧有文明的幻灭,赶赴耶稣诞生之地的伯利恒投胎并非意味着基督的再生,而是混乱时代的来临;但它又是智慧与勇敢的化身,因为狮身人面这一特征很难不让人联系到斯芬克斯,进而诱发了思考:怪物最后的走向会给人类带来什么?人类文明在灾难之后将何去何从?互文到小说开头,父子二人手持希望的烛火,作为人类文明最后的幸存者,同怪物相逢,对方却现身片刻便离去,并未实施破坏,它将带来生机与太平还是灾厄与毁灭,着实令人困惑。同样地,小说结尾处承接开头的梦,怪物又出现在了父亲最后的梦中,“贫瘠黄土拓陷出未知物种的形迹。在那冰冷的廊道,他们触抵那一自始至终无有归途的界点,唯一的倚凭是所持的火光”( [4] , p. 170)。有别于伊始之梦,此时父亲和怪物均已消失,儿子携带烛火,只身前行,而怪兽踪迹犹在,是否会回来仍是未解之谜。这处梦在结构上可谓是对小说结局的预序:父亲因病倒下,儿子跟随新的家庭继续行进,在瞬息万变的末日世界,其命运如何无从知晓,值得读者细细思忖。
3.2. “蛇”意象
在小说后半段,父亲梦见了约莫孩子年纪的他,站在一群粗野的男人间,“他看男人取十字镐、鹤嘴锄,挖着边坡石地,引出一大团毒蛇,数量可能有上百条,盘聚在地底相互取暖。尖冷的日光下,它们僵直的身躯缓缓贪懒蠕动,好似巨兽肚肠突见天日”( [4] , p. 115),梦里这群男人朝蛇群泼洒汽油,活生生就它们躯体点火,被点燃的蛇身体疯狂扭动,挣扎着爬向洞底。“蛇本喑哑,过程了无苦痛呻吟”( [4] , p. 115),父亲就这样静默地看着它们燃烧、蜷曲、变黑……海德格尔曾在《存在与时间》中将“昏沉”与“喑哑”视为动物的本质( [7] , pp. 228-235)。动物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面对灾祸反抗无效,此处隐喻的正是人自身的处境。梦中的毒蛇生来喑哑,被灼烧过程不发一声,这正是父亲彼时的境况:病痛缠身却不能肆意宣泄,绝境中奋力求生的他就像梦中挣扎着企图逃出洞穴的蛇,灼烧就是他面临的种种险恶,此时人与动物无异。从更深远的层面来看,末世之下,当文明毁灭殆尽,生存成了唯一的需求,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特质显得不再有意义,他们同样是浩劫的受难者,在毁灭性的劫难面前都无力反抗。
3.3. “妻子”意象
妻子是父亲梦里的常客,多出现于怀旧梦之中,像前文中提及的二人新婚场景,在该梦中父亲甚至回忆起妻子的身姿样貌,她“乳尖灰白,肋骨也敷着白膝”,头发以“象牙排梳和贝壳排梳盘起固定”( [4] , p. 14),还有之后梦见的二人剧院约会的画面,妻子“握着他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他透过她夏季洋装的轻薄材质,感觉到了丝袜的尽头”( [4] , p. 15)。厄日中的父亲处于一种混乱、无序、非理性的状态,但他还残留着人的基本生理欲望,于是他会梦到有关“性”方面的内容,借此进行无意识的补偿和调节,以恢复机体平衡。白日里,父亲为生存环境所摧残,处于身心俱疲的压抑状态,梦境成了他的一方净土,往日美好生活的回忆涌现其中,支撑着他几近崩溃的精神世界。小说中父亲回答儿子自己不相信这类梦,他认为涉险之人,当作涉险之梦,但紧接着他便又梦到了果园、花鸟、蓝天等美好场景,又一次证实其潜意识中对于文明焕发生机的渴慕。再则,父亲的这种心理是旧世界留存在他身上的一种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是如同编码一般已经进入基因层面的精神遗传。父亲这种内心的矛盾纠葛和人格的对立冲突也体现了末世遭遇给人带来的严重精神创伤。
4. 《路》梦境叙事的功能及作用
梦境叙事作为插入性段落参与到小说《路》的叙事当中,承载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4.1. 揭示人物内心世界,深化人物形象
梦是个体潜意识的表露,它“可以部分地揭示梦者的深层情感;这些情感与生活中已经表现出来的情感一起,使梦者的整个精神心理状态得到比较充分的呈现”( [2] , p. 124)。小说的十三处梦皆刻画了人物心理,如父亲梦中再现了绝望的妻子孤身走向死亡,表明妻子的自杀长久淤积在他心中,最终成了无法疏解的情结阴影;经常性出现的恐怖幻象指向的是命运岌岌可危下父亲的压抑情绪;再如父亲梦见儿子躺在停尸板,随即惶恐醒来,不仅有他对未知危险的畏悸,亦有心系儿子命途的父爱体现。上述由梦碎片折射出的精神状态将一位末世中艰难求生的父亲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4.2. 拓展叙事时空,调节叙事节奏
梦境叙事通过创造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梦幻时空,使得故事情节的时间与空间的灵活性与跳跃性大幅提高。在梦境的帮助下,文本的叙事时间顺序的灵活性极大增强,情节也得以自由穿梭于过去、现在和未来。麦卡锡多次通过梦境对叙述时间进行调控,比如对妻子自杀一事的交代便是透过父亲的怀旧之梦呈现,时间线穿越到了灾难之前;再如最后父亲梦见儿子独自持烛火前行的画面起到了对故事走向预序的作用。预序,即对未来事件的预先叙述,预序“联系着时空的整体性,或者说,预序是叙事原始首先关注时空整体性的一种想象性的结果”( [8] , p. 207)。通过预序,作者暗示了读者父子二人的结局。空间与时间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关系,梦境同样也为文本开辟了一个超现实的异度空间,比如父亲梦见他身处在充满鸟语花香的果园内品尝蜜桃滋味的场景,就是无形之中扩展小说叙事空间的体现。作品借助梦境叙事突破了传统叙事时间的线性模式,也将叙事空间扩充至精神空间维度,达成了调节叙事节奏、丰盈叙事结构之效果,展现了作者无比巧妙之构思。
4.3. 凸显主题思想,深化创作旨意
《路》是麦卡锡献予全世界的末日挽歌,整个故事立足于文明末路的希望与救赎,情节看起来是一马平川展开的,父子二人无名无姓,出发点未知,归途亦在寻觅之中,基于这种笔调,加之十三处梦境碎片交织其中,展现的是文本不确定性的风格,虚幻同现实交错,更显得小说情节之荒诞。小说通篇并未指明引爆末世灾难的原因,但小说中细长的光、轻微震动、暴雨、大雾、寒冷等描述都令人联想到核爆炸( [9] , p. 181),父亲多处变异梦也显示出战争对其造成的严重精神创伤,进而透露出麦卡锡所隐含的对那些侵蚀文明、消解道德、毁坏环境、发动战争的人的警示与鞭挞。再则,梦境叙事塑造了父亲坚毅不屈的一面,这一形象的树立意在指明文明末路下,人类仍应保全良知,上下求索,秉承希望与救赎的“烛火”,在灰色荒原中寻觅与建设新的家园,重新燃放文明的熊熊烈焰。
5. 结语
梦境叙事引入文本之中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无限可能,《路》创造性地以十三处梦碎片实现了人物塑造、情节叙述和意义呈现上的突破。梦亦是解读小说结尾的线索,最终引发了一个质问:当世界遭受浩劫,文明面临毁灭危机,人类该何去何从?尽管书中并未明晰,但希望的烛火已由儿子承接,拯救文明坠落的接力棒将被无止尽传递,这恰恰完美展现了科马克·麦卡锡深厚的人文情怀:回望生命来路,每一步都有人为人类未来竭尽全力,即便走在文明末路,这份精神伟力终不会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