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由“断亲”所带来的词条热议中,不愿意走亲访友,不喜欢和其他亲人交往,不敢回家过年,这些都是这一代年轻人的通病,而现在的年轻人,似乎更喜欢一种可以自由走亲访友的方式。而长辈却觉得年轻一代已背离了传统儒家和孝道观念。实际上,传统的亲情观正经历着两代人的思想碰撞。对于处在元世代的青年来说,亲戚的灵魂三问和潜在的攀比心确实给心理带来了无形的压力,一些不必要的社交反而增加了他们的社交成本,因而便造成如今亲缘关系的逐渐淡化和疏远。中国有句古话,“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到”,客观地反映出当今社会中家庭成员之间的“弱化”现象。通过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变,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家庭的大小在不断地减少,关系网络从初级关系转变为次级,这促使人们逐步地改变过去的亲属结构。加之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带来的家庭少子化也加剧的传统社会中亲戚关系的淡化,由此便出现了“三代拉到”的新型关系。因此胡小武将“断亲”定义为懒于、疏于、不屑于同二代以内的亲戚互动和交往的一种现象,简单讲就是基本不走亲戚,而不是一种正式声明的断绝亲戚关系(胡小武,2022)。虽然目前的断亲群体中青年占据主导地位,但是根据实地调查,也发现70代、80代群体中也存在断亲现象,因此本文在分析造成断亲的因素之外,也对断亲中的不同群体进行访谈,以了解他们的“断亲”经历和心理过程。
2. 思想碰撞:传统与现代之思
2.1. 何为亲属:关系的联结
亲戚是一种基于血缘联结的社会关系。在人类学中,亲戚关系的形成需要血缘和姻亲事实缔结而成,正如郭于华的定义:“亲属关系相较于人类社会关系中的地缘关系、业缘关系而存在,它包括由生育带来的血亲群体和由婚配带来的姻亲群体”(郭于华,1994)。也就是说,只要存在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便可以称之为亲戚。这种定义不同于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中提到的“亲属关系将房屋当作它的场所,仿佛房屋就是它的身体,亲属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地占有并享受着好东西”(滕尼斯,1999)。“同一个屋檐下”的亲属不要求血缘、地缘和婚姻关系,只要生活在一起即可。另一位人类学家萨林斯则对于亲属关系的生物性和社会性之争进行解释,认为亲属关系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而是在实践中被社会和文化所建构起来的,因此他提出存在的相互性 (mutuality of being)网络,表明亲属之间必须是相互依赖的,每一方的存在都有其必然性。中国人类学家费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中,以己为中心,投入石子所产生的波纹就意味着血缘和亲缘关系随着推移而逐层疏远(费孝通,2013)。
对亲属关系的不同定义,滕尼斯的定义太过于理想化,不切合当下的社会现实,萨林斯“存在的相互性”外延又太宽,只要参与和分享了对方的存在就是亲属,无法区分亲属关系与其他社会联系,也无法确定个体在亲属团体内的身份(刘倩,2017)。根据中国学者对亲属关系的定义,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血缘和地缘关系是至高重要的,人们的人际互动和关系也根据此进行衡量和选择。
2.2. 关系式微:断亲的开始
“断亲”意指个体与个体、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系弱化,进一步延伸为传统家庭结构和功能的转变和替代。家庭结构包括以父母和子女为主的核心家庭和具有血缘联系的几代人所组成的扩大家庭。在农业社会和传统社会中,主要以扩大家庭为主,血缘和地缘占据着主导地位,因此扩大家庭十分强调家族之间的联系和个体的荣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光宗耀祖”,有了血缘的联系,并将个人的成就与家族进行连接,因此攀关系和讲人情便成为家族中的必修课。但即使传统农业社会注重亲缘关系,但依然有“亲不过三代”的古话,老一代人因为有着共同的奋斗和吃苦经历常常聚在一起,但到了第三代,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以维护彼此的亲情关系和儒家孝道传统。这其中的变化自然有中国人刻进骨子里的亲情观和血缘观在作用。但进入了现代社会,城市化和市场化的快速发展,催生出核心家庭数量的急剧增加,家庭规模和人口数量都在直线式地缩小;市场化也逐渐侵袭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流动和迁移以及生活组织的科层化。外部风险也由以往扩大家庭中家族共同抵抗的方式转化为更加依赖制度来解决。因此传统文化中亲缘关系的结构不断被现代力量所形塑,“断亲”也成为现代化发展的必然产物。
但是需要指出断亲并不意味着斩断现存的亲属关系,亲属关系可以弱化,也可以在实践中被建构。这不等同于格陵兰岛人决绝的断亲方式,现代意义上的“断亲”更多是以温和而有目的性的方式进行,“断亲”可以从家庭近代化的角度来解读,即个人在其自身利益的基础上,对血缘关系的选择。“工业化下不断萌芽的个人主义,催生出“关系更多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义务”的价值观念”(陈友华,宗昊,2023)。“具体来说,传统亲属关系出现理性化的发展趋势,即表现为注重经济利益”(谭同学,2009)。“核心家庭内部情感性交换可能占据绝对优势,但在核心家庭之外,则由工具性、利益性主导”(狄金华,郑丹丹,2016)。这个解释表明个体理性化的增加,用社会交换论和社会资本论中的理性人假设也可以窥见其断亲的合理性。因此本文所指的“断亲”是“断掉的是那些非主观选择的、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面的仅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亲近的是在经济与情感上都能带来慰藉的家人,在这样良性的亲属关系维系中,双方都能得到经济属性与情感属性的“报酬”(陈友华,宗昊,2023)。需要注意在断亲的过程中,传统的家族主义虽向个体化转变,但是去个体化并不等于完全摈弃传统的亲情观,而是个体在用更加理性的方式来考量现有的人际关系,现代化发展中带来了各种业缘、趣缘等次级群体的出现,个体对于社会关系的选择则会更加依赖空间的长程性和时间的时效性来衡量交往的必要性。
3. 断亲之因:结构还是个人
本研究通过对访谈对象的表述来获得对“断亲”现象的解释性理解。访谈了8位处于“断亲”过程中的人员,年龄从20岁至50岁不等。访谈问题主要集中于:第一,目前是否存在“断亲”行为,是什么原因导致“断亲”的出现;第二,“断亲”的对象主要是哪些?第三,选择“断亲”是无奈之举还是主动选择;第四,对于“断亲”,主观感受如何。具体问题需根据实际变动。此外,对于“断亲”现象的研究目前还比较少,因此有关“断亲”的原因还没有学术上的支撑。本文主要从亲属关系的视角出发,联系当下现代化背景下的社会结构、家庭结构、社会阶层、数字化等方面,结合访谈内容,进行系统研究分析,以全面理解“断亲”现象产生的原因及个体心理过程。
3.1. 流动和迁移的无奈之举
目前社会正经历了从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中,根据涂尔干对社会分工和社会团结的定义,现处于高度社会化分工和机械团结的时期,人们的生活也从封闭走向开放,根据国家社会调查,每年农村向城市流动的人口都在逐年增加,这就致使了以往传统社会中所强调的宗亲互助理念逐渐崩坏,乡土社会里的地缘和血缘关系也不断被现代化力量所分解。城市的发展不仅带来了比农村更为丰富的就业机会和发展空间,也在不断累积资源从而造成规模效应,“在比较利益驱使下,向城市、大城市迁徙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理性选择”(陈友华,2016)。但是因为流动而造成的“断亲”多是无奈之举,个体常常会感到亏欠与后悔。
小F。“我生长在农村,读书在外地,后来工作也去了更远的地方,因为就业前景好嘛,所以现在回家都是好几年才回去一次,和父母的关系倒是还好,但是和我的那几个兄弟姐妹就已经很少联系了,我知道他们对我不满意,会抱怨我,所以我有时会感到很愧疚”。
同样,访谈对象小J也表达出自己是因为大城市就业机会才选择了外地,现在也很少回家,自己会犹豫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城市化在带来就业机会的同时也带来空间上的距离,更是增加了人们的心理距离。亲属很少见面,又怎能说关系亲密呢?
3.2. 分层和差异的心理隔阂
“断亲”的出现除了流动带来的空间距离以外,亲属之间的不同价值理念也在拉远人们的心理距离,我们称之为“代沟”,一般意义所理解的代沟都是指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代际冲突,但事实不仅如此,还包括“代内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一套的生活经历和价值体系,因而也会形成不同的社会阶层,而具有不同价值理念的人们相处起来会非常不适,这并不是指阶层歧视或是学历歧视,而是因为不同阶层的人们对待事物的方式和关注点都会有差异。比如每到亲戚聚会,长辈都会关注学业、婚姻、工作等话题,而这些都是晚辈不愿意去谈及的问题。
小X。“我有时候很害怕亲戚聚在一起,因为他们都会很关注我的工作问题,总是在说读研究生也要赶紧找工作,现在找工作怎么样,我真的很讨厌说这些,心里会很烦躁不愿意同他们交流”。
除此之外,同辈群体中也会出现“代内沟”,“其实我家里面兄弟姐妹很多的,年龄差不了几岁,但是我每次面对他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都是在唠家常,我知道大家都很好,但是谈不来,可能是很久不见有点尴尬吧”。在分层和价值观的差异下,不同代人之间有代沟,而同代人之间也有“代内沟”,长此以往彼此之间的亲密感也会逐渐降低。
3.3. 市场和内卷压力的疲惫感
在传统社会中,生产力和工具比较有限,家庭的生存必须靠大家族的庇护和亲属之间的相互依赖,因此宗亲互助占据重要位置。伴随着工业社会和市场经济的到来,家庭的总体实力逐步上升,温饱解决并进入了小康阶段,这种经济上的独立促使家庭结构发生转变,家庭之间的依赖和共存感也不再紧密。另外,市场化也带来了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和完善,人们在遭遇重大风险时例如失业、疾病时不再寻求大家族的保护,转而向社会保障制度寻求帮助。意味着人们对血缘和地缘关系的依赖性在逐步降低,对制度的依赖反而增加,这也只是亲属关系的不断弱化的一个方面。
市场化在给予保障的同时,也带来了资源稀缺和竞争的环境。熊彼特的竞争型国家已清楚指明了社会的内卷化。家长主义和教育竞争不断发酵,人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心理逐渐麻木,面对内卷和生活压力,为了自己更舒适的生活人们不得不放弃不必要的社交,减少自己的社交成本。
小S。“现在哪有时间社交哦,我要照顾孩子的学业啊,还要忙工作,每天都很累,因此和一些亲戚就不会来往了,反正也见不了面,过好自己小家庭才是重要的”。
小Q“我现在工作成家了,还有小孩,生活压力挺大的,没办法兼顾所有事,就只能先过好自己的家”。
3.4. 数字化和趣缘网的心理满足
个体需要建构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在面对以血缘和地缘为核心的亲属和邻里关系弱化的情况,数字时代的出现以及各种以兴趣爱好、工作等组成的趣缘和业缘群体就成为了个体组建社交关系网的不二选择。社群网络的建立摆脱了空间和时间上的限制,构建起了随时随地都可联系的社交平台,人们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组建小组或群体,并且可以随时退出,例如微博超话和豆瓣小组。这种以趣缘为核心的社交网络在提升个体社交主动性和选择性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人们的交往方式和理念,不少访谈对象认为网络上进行社交会感觉自己更加自由,没有现实生活中的束缚。另外线上交友的合理性还体现在它满足和实现了社交恐惧症个体的交友和情感需求。
小L。“我比较社恐,在网上聊天我觉得自己可以放得开,不会管别人说我什么,我还可以找到理解我的人”。
小W。“我很喜欢磕cp,因此常常混迹在各大网站上的cp超话和小组中,这可以获得很多我喜欢的明星消息,我很喜欢这样,这满足了我的兴趣爱好”。
由数字化所建立起来的社交关系网络,无疑对现存的亲缘关系网造成影响,甚至压缩它的生存空间。现在很多年轻人的娱乐方式都是在家玩游戏、聊天、追剧等,这种人与网的互动方式已彻底改变了传统人与人的互动方式,也包括走亲戚。
4. 身处断亲:个体心理历程
现代社会中的“断亲”形式比较多样,有代际视角也有性别视角。但不管是何种形式的“断亲”,都是个人基于理性的考量下所作出的选择。需要理解“断亲”中的断的情形,断的是联系和来往,无法断绝的是彼此的血缘联系,而“断亲”所带来的感受却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特点,一方觉得“断亲”违背了传统亲情观,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但又感到无奈的矛盾心理;一方又认为“断亲”是体现社交自由的方式,是解放自己找回自我。因此要深刻理解“断亲”所带来的影响,就必须需要回到个体的主观感受中去分析。
4.1. 断亲后的矛盾心理
本研究所访谈的8位对象中,有4位表示自己是主动断亲,4位是被动选择,基本持平。但在访谈过程中发现,即使他们的结果都是断亲,在此过程中常常比较矛盾,一方面觉得断亲不过是正常现象,但是又会感到后悔,想要修复这段关系。
小X。“我是主动选择断亲的,那些亲戚现在已经很少见面了,一见面总离不开学业这个话题,我感到很不舒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学习不好,但是又很矛盾,有时会感到后悔,我在思考自己做得对不对,毕竟是亲戚嘛,一家人,不应该这样”。
小F。“我是无奈之下选择的,工作在外地,平时基本上见不到,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的兄弟姐妹们,感觉很亏欠。并且现在我最小的弟弟和我还有矛盾,因为我们父亲的事,有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在他们的描述中,可以发现不管“断亲”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虽然只是没见面,亲缘关系也依然存在,但是其带来的后果依然会对个体心理造成影响,这也反映出传统的亲情观其实并没有丧失其地位,依然根植在人们心中。
4.2. 断亲后的个体化自由
处于“断亲”过程中的个体虽然会出现矛盾的心理,但是“断亲”一方面是在降低自己的社交成本。毕竟回到中国的大背景中,依然是一个人情与面子社会,维护一段关系必须付出成本,以此来巩固自己的社会资本。长此以往只会增加自己的“人情债”和心理压力,“断亲”的出现就是断掉那些没必要的来往。
小J。“现在做什么哪样不需要花钱,孩子升学、结婚、生孩子、买房,这些都是需要用钱的,不用钱的话哪有人理你,以后有什么事根本找不到关系的,但这样我又觉得太假了,每次都是假笑,明明都不是很熟悉,却还要求人。所以我就思考吧那些没什么联系和帮助的就不联系了,别把自己活得太累了”。
小H。“我现在刚工作,最怕有人请酒席,工作就够累了,有时候那些摆酒席的人我都不熟,还浪费时间和钱,所以我和家里面商量了,不需要我的就不来了,我不喜欢这些,即使最后一个人也没什么,很自由,舒服就行”。
“断亲”是个体化发展的结果,选择“断亲”来减少自己的社交压力实现自由就表明个体化的不断发展,但是个体化并不代表个人的自私,也不等同于个体化会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灾难,个体的理性选择并不是完全的利己主义,只是在充实自身的同时也还会关心周围的人,“我是比较有同理心的,即使我断亲了,但是我依然爱我身边的人,这没什么。”虽然在传统社会中,个体性被集体性所埋没,但是在今天这样已经不合理了。
5. 总结:断后的重联
“断亲”中的断并不会彻底断干净,会在某些重要时间节点上出现重联,比如在子女的重要人生节点上,大家依然会聚在一起共同庆祝。有学者用“伸缩性的弹簧”来形容“断亲”,认为“断亲”就像拉开的弹簧一样,人们根据弹簧的远近来评判亲疏关系,选择来往和不来往的亲属,但是在某些重要节日时大家又会像弹簧一样实现重叠,从而促使“断亲”后的重联。
本文从亲属关系视角出发,分析了“断亲”的缘由以及“断亲”个体的心理感受,发现“断亲”并不会割断亲属关系,但是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行动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社交需求来进行选择,因此选择“断亲”与否都是个人权利,与“断亲”相对的,则是个体社交网络结构的重构。个体根据自己的兴趣、职业等因素,对社会关系网络进行划分,就像是一个差序格局,根据波纹的远近来确定自己的社交范围,它是一种可伸缩的弹簧被“断”了线的人,并不是说他们与家人之间就没有了任何的关联,只不过是在个人的社交圈里,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一些。社会地位和价值观的差距,都会影响到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因为空间上的距离可以拉近,但是心理上的距离却无法逾越。
基金项目
本文系贵州大学2022年人文社会科学一般课题“道家文化‘立身理国’健康观及现代实践价值研究”(项目号:GDYB2022021)的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