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中“算是”有两种用法,一,“算是”通常被定义是谓语动词与判断系词组成的词组,即“算” + “是”的结合,基本语义是“认为是、当做是,评论某事某物是否属于某个范畴” [1]。二,随着语法化和词汇化的发展,“算是”被看做一个整体,即副词,“是”作为语素的语义和语法功能越来越弱,某些特殊情况下,“是”省略后不影响句子的表达。“算是”中的语素“算”的基本语义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谓词性功能也相应减弱。例如:
(1) 本场裁判认为只有“双手均为反握”才能算是E组动作。
(《人民日报》1999)
(2) 如果一个四口之家,两个幼子,妻子要留在家不能工作的话,丈夫即使月入1200美元,算是2000元人民币了,家计也要精打细算才能维持。
(《人民日报》1982)
(3) a:“身败名裂?你凭什么?不要说大话,我有心栽培你,算是一种补偿。顺着我的指示去做会有你好处的,别跟我作对。”
b:“你去打你的如意算盘。如果你认为你给了我大恩惠而我该感激涕零的话,我会建议你收回你的恩惠。”
(席绢《浪漫一生又何妨》)
(4) “刚子结婚了?恭喜啊!”“啊~算……算是吧!”“啧!老赵,什么叫算是,当年刚子可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武装》)
(5) 李海鹏的《晚来寂静》算是2011年读过最有触动的一本书了。
(微博)
(6) 娶了Susan这样的媳妇,算是Mike走运!
(微博)
上面几例中“算是”用法看似相同,实际上在程度量级表达上有一定的区别:(1)中“E组动作”的标准是“双手均为反握”,在极具专业素养的裁判或者社会默认的要求下,“算是”连接的前后几乎为等同关系,“双手均为反握”接近“E组动作”的理想模式状态,这种理想认知模式中的条件值就被认为是标准值,即主语(被比较物)“双手均为反握”是具体可指的动作,接近于标准值。(2)例中宾语为“2000元人民币”是典型性事物宾语,及物性高。(4)、(5)、(6)宾语的典型程度降低,事物义隐含,事件性凸显。通过上述例句我们发现,从(1)~(6)例中,表现评价义越来越明显且程度越来越高。这些句子在语义上有何差异、由此形成的情态义以及形成机制,我们将以此为探究重点。
2. 从推测判断到主观评价
Palmer认为情态可以分为知识情态和义务情态两类,在知识情态中又分为证据类和判断类;在义务情态中又分为指令、承诺、愿望和评价 [2]。
判断倾向于对事物作性质或种类的归属,语义表达相对客观;而评价结果涉及到主体对事件或事物的态度,立场,信念、情感等,语义表述相对主观,两者分属于知识情态和道义情态。知识情态和道义情态两者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其语法化过程形成一个渐变连续统。
2.1. 命题的模糊性
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B. Russell)指出:“整个语言都或多或少是模糊的” [3]。自然语言的存在不是绝对化的,某一事物或事件的分类也不一定有非常精细的标准。
例如:颜色不只是非黑即白,会存在许多过渡色即中间项,当然中间过渡色一定是与黑和白共同的关联项而非任意项,即从黑到白存在十个明暗色阶,都是建立在灰白的基础上,他们之间的界限是非常模糊也是非常接近的。除了客观事物可能具有模糊性以外,我们发现事件模糊性较事物模糊性而言会更加显著,李福印(2021)认为:“首先我们知道空间和时间是世界的表征形式,事物和事件是世界的内容事件一般具有[+时间性]、事物具有[+空间性]的本质语义特征” [4]。因此事件在语言表达中指的是事物的存在、运动、变化及结果,事件实际上是表达一个以动词为核心的过程(Halliday, 1994)。在这样的过程中必然会涉及事件中的核心要素:例如实施性(Davidson, 1971)。实施主体的个性化导致其对实施对象的处置、评价、态度等也呈现出差异。不同的个体认识事件的角度不同,看问题方式不同,对命题的判断也就有不同的标准,其相对于事物来讲不确定性更大,也就形成了模糊性更明显的特征。从另一方面来讲,事物在运动变化中的轨迹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运动变化就意味着不固定。综上,考虑核心动词和实施主体的参与,事物命题模糊性 < 事件命题的模糊性。
2.2. 命题逻辑值–评价程度性
“算是”中“是”通常认为是命题的连接词,“算是”在结构中可以被认为是这种模糊性的“算子”。例如:
(7) 助纣为虐的常胜军不为金朝所信任,只让郭药师带一千人作为南侵的向导,其余统归完颜乌野也管辖,散驻燕山外围各州县,算是金朝的军占区。
(徐兴业《金瓯缺》)
“金朝的军占区”很明显事物性特征很强,是典型的名词性短语,是言者对“散驻燕山外围各郡州”军事地位的判断,语义中心落在“军战区”上。涉及到判断当然少不了主观参与,但在这种语境中,客观判断义显赫,主观评价义隐蔽。语义更接近命题真值为1的普通命题。当然这种用法是“算是”的非典型语用环境。在数轴上其语义真值范围如图1所示:
![](//html.hanspub.org/file/37-2911764x7_hanspub.png?20230130084416114)
Figure 1. The semantic truth range of “suanshi”
图1. “算是”的语义真值区间
(8) “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凯特说,“但我总觉得他有那么一点阴森。”
(蕾秋·乔伊斯《一个人的朝圣》)
在这里“算是”可以说是一种判断,定义人的品性和行为规范:凯特判断这个小伙子的品质属性应该是“好”的,但是也没有那么的肯定,是一种推测,对命题“小伙子品行如何”持弱判断理解。句中“算是”后跟指称性成分,空间性语义特征较强、相对稳定客观,主观参与度较小。语义中心是“不错的小伙子”,与“他是个小伙子”这样的普通命题对真值判断且逻辑取值 = 1的句子相比,虽然它的逻辑值不能单纯地取“真”和“假”,但可以用真假程度来反映,因此模糊命题的逻辑值允许取[0, 1]闭区间上的任意值,对比例(7)的逻辑值接近1或者说等于1,例(8)的逻辑值趋向于逻辑值1。在数轴上其逻辑值范围如图2所示:
![](//html.hanspub.org/file/37-2911764x8_hanspub.png?20230130084416114)
Figure 2. The semantic truth range of “suanshi”
图2. “算是”的语义真值区间
(9) 有时他会把麦克风塞到我嘴边要我随便说上两句,这样算是“见”过他的家人。
(尼尔·嘉文《坚持》)
“见过他的家人”是述谓结构,结构上出现体词“过”,事件性突出。模糊命题逐渐向模糊评价转化,例(8)中“算是”不再倾向于命题是否真实的推断义,而是倾向于对事件的评价义,这里我们就无法找到它在逻辑值数轴上所对应的范围。
(10) 毛三婶道:“我若不是嫁了你,我这一辈子,真算是白白地过了。”
(张恨水《北雁南飞》)
(11) 马五瞎子无可奈何的苦笑说:“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
(司马中原《狂风沙》)
(10)、(11)两例“算是”语义已经完全转为评价义,语气词“真”和非现实事件“遇上鬼”都表现了“算是”已将完全转为评价情态。“算是”增强了言者的情感程度,起到了强调的作用。
总之,“算是”在使用中逐渐从短语“算” + “是”词汇化为副词“算是”,意义上由判断命题向主观评价转化,语义的发展变化实际上也是情态标记发展过程序列在共时平面上的反映,是语法语用化在语法位置上的表现:义务情态 > 知识情态。
3. 形成机制
“算是”从动词短语语法化为情态副词的过程是逐步虚化的,沈家煊(1994)提出:一种新形式出现后,旧形式并不会立即消失,新旧形式并存 [5]。共时层面上“算是”的情态化演变过程如图所示:
![](//html.hanspub.org/file/37-2911764x9_hanspub.png?20230130084416114)
3.1. 情态化的句法条件
上文我们已经讨论了“算是”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下的语义差异,“算是”的演变总是在特定的句法环境中实现的。“算是”情态化副词的形成,一:句法上所在句式由“(S) + 算是1 + 宾语(宾语小句)”发展成“算是3 + 事件命题句”意义上由偏客观判断义演变为主观评价义;二:由于句子一般只有一个核心动词,“算是”经历由谓语中心语演变为次要句法成分,即谓语修饰成分。三:“算是”的否定形式从有到无,“算是1”是肯定式的动词短语,其否定形式是“不算是”,发展到副词“算是3”已经失去了否定形式。例如:
(12) 这家酒店做出的“天龙御宴”,1瓶酒1.6万元,1两茶叶1万多元,用的是金制餐具,伴的是宫廷歌舞……据说这也算是“传统文化”。
(《人民日报》2003)
(13) 都已经二十世纪末了,哪来这种怪力乱神的事?而且她勉强算是“佛教”的信徒。
(席绢《小恶魔的人间实习》)
例(12)和例(13)中“算是传统文化”以及“算是佛教信徒”对应的否定形式是“不算是传统文化”、“不算是佛教信徒”,且“算是”的意义实在,“算”在这里是动词,用“不”来否定。
(14) 如1993年秋举办的“海峡书市”,吸引了国内外近300家出版界、书店业和图书馆代表,看样订货成交额逾千万元,销售额达200多万元。书中求“活”,算是“活”下来了。
(《福建日报》1994)
(15) 每个星期天,他都让我给新袜子补补丁,他算是“黑”上我了。
(王晓玉《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房客》)
例(14)、(15)都没有否定形式,“活下来”和“黑上我”都是典型的事件活动,是谓语中心,“算是”在这里是副词性成分修饰谓语中心,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和心理情感。
3.2. 情态化语义条件
事件叙实性
通过对上文例子的观察,我们可以发现“算是”的叙实性跟其宾语小句或者事件性命题成分的现实性密切相关,语义事件有叙实和非叙实的区别。袁毓林(2020)认为:具有叙实性功能的谓词大多数是能够带小句宾语的动词,它们跟主语和宾语小句一起组成补足语构式(complementation constructions) [6]。从叙实性的角度来看,补足语构式的语义特点就是:说话人通过主句谓语动词(不同类型的叙实性谓词)来规定宾语小句的真值情况:或者是真的(叙实谓词),或者是假的(反叙实谓词),或者是真假不确定的(非叙实谓词)。宗守云(2021)认为:“算”也有反叙实动词的用法 [7]。例如:
(16) 温州的房价怎么伤得起呀!不想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辈子算是没个尽头了!
(微博)
(17) 我死了才好呢!你们才高兴呢!陶初云,我养你算是白养!
(胡小胡《太阳雪》)
我们可以看出,例(16)中“算是”后跟命题“这辈子没有尽头”显然是非现实性的,夸张的说法,因此实在语义表“判断推测”的“算是”已经逐渐隐晦,表强调言者主观情感义凸显。“算是”在这里作为副词气到的是强调作用,加强语气。例(17)中事件“白养”语义指“全当没养过”是非叙实性事件,表达一位父亲对子女的不满。非叙实性因为不是现实事件,是假设或者说是虚拟的事件,因此更能体现说话人的主观参与,情态性更加突出。
4. 总结
“算是”在话语环境中有不同语义表现,经历从“算是1 (动词短语)–算是2 (短语词)–算是3 (情态副词)”的演变,因为形式和语义相适应原则,“算是”从“判断推测义”向“主观评价义”逐步推进。“算是”的情态化发展需要满足句法上否定形式从无到有,语义上事件叙实性从现实到非现实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