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克己”是王阳明哲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通过“克己”克去己私,使天理彰显,本心回归清明。而对于王阳明“克己”意涵的研究,学界虽早有所关注,但多是将“克己”与“复礼”相连,将其置于“克己复礼为仁”的语境中进行解读。马忠杰、张宏敏在《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句的一种解读——以王阳明〈传习录〉为中心的考察》中认为,欲要“克己”必须先明了“真己”,而克己在实践修行上便是做到“非礼勿视、听、言、动”,凡事皆以“事之理”作为准则 [1]。王占彬则是从“为己–克己–成己”的修养功夫论阐述了人们为了能够保全身心就能消除私欲进而成就身心,并通过此途径躯壳和真己获得了现实的统一的观点,在这个过程中“克己”起到扫除身心之间的障碍从而达到身心合一的作用 [2]。邓彭晖亦认为,阳明的“克己”不仅仅是克除私己,而是要把握由“真己”出发的“为己”,以此复万物同体之良知本体 [3]。邱显智则在《“克己复礼”诠解之省察——以朱子、王阳明、罗近溪为研究对象》中言明“致良知”是“克己”功夫的目的与效果所在 [4]。陈来认为德行修养的根本是“克己”,而“克己”的“己”为私己之我,在阳明那里“为己”与“克”紧密联系,“为己”必须“克己”,“克己”才是“为己” [5]。本文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从“克己”意涵变迁的梳理和阳明所言“克己”之实际意蕴入手,探讨“克己”之前提与“克己”之结果,即“为己”“克己”“成己”之关系,藉以凸显阳明“克己”思想的特色与价值。
2. “克去己私”
《论语》中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对于这一儒家所强调推行的臻至“仁”境的方法途径,后世儒者在构建其儒学体系或在力证其哲学路径时对其多有所引申和阐发,而在这其中,对“克己”一词的训解可谓是此句解读之关键,故此后儒在阐释“克己”一词时也是各抒己见。如以马融为代表的汉儒训“克”为“约”,训“己”为“身”,认为“克己”即是“约身”“约己”,刘炫、邢昺则认为“克训胜也,已谓身也。” [6] “克己”便是能胜去身之嗜欲。而作为理学之集大成者的朱熹以“胜”解“克”,用“身之私欲”解释“己”,他说“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 [7]。程颐亦是说:“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 [8] 也就是说“克己”在程朱那里被解释为战胜个体之私欲以成全仁德。而阳明对“克己”一词的解释则承袭于朱熹,认为“克己”便是“克去己私”。紧接着到在阳明后学那里,“克己”一说又被赋予了新的涵义,王龙溪等人将“克己”诠释为“修己”,认为“克”乃是“克治”,“己”为“由己之己”,而罗近溪则训“克”为“能”,以“己”为仁爱精神的道德主体,在此基础上将“克己”理解为“能己”。至此,明代中晚期时对于“克己”的诠释便呈现出了“修己”“能己”“克去己私”三种不同的解读,这三种解读可以看作是对先贤“克己”训解的一个继承和发展,而在此之后,明清学者直至当代学者对“克己”的解读也是呈此三足鼎立的趋势,三种阐释也各有其支持和反对者。
王阳明沿袭了朱子以“胜”训“克”,用“身之私欲”释“己”,将“克己”释为“克去己私”,而阳明所言之“私”便是使得本心有所拟议加损的私意小智。在陆澄因其子病危而忧闷不堪时,阳明说:“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 [9] 即是说,父母疼爱自己的子女是天然之理,然而若是超过了爱子这一天然自有的法则便成了私意私欲。同样的,阳明又说“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9] 如此,在阳明看来,无论是过或者是不及都是私意,本心自有其天然自有之则,增减分毫不得,若是本心有所拟议加损,便是私意小智,此私意小智便是要“克”去之私。而对于如何判断过或不及,阳明提出的标准是为心体“正”或“不正”,“正”之心体便是“天理”所充,心体“不正”则是因私欲所扰。在此阳明一贯继承了朱子“天理”与“人欲”之分,将理欲对立,认为“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9] “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 [9] 也就是说,阳明以为,正是因为“人欲”“私意”的阻扰,致使“天理”不得显现,若要明得“天理”便须“克去己私”,克去私意,本心流行才能无滞无碍。
阳明主张“克去己私”便能体认“天理”,然“己私”难“克”,程颢便曾说:“克己最难。” [8] 萧惠亦言“己私难克,奈何?” [9] 而对于如何“克己”,阳明自有其一套功夫理论。
阳明认为“克己”须先省察克治,“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 [9] 通过自身省察平息思虑,在省察过程中找出自身横肆之私意,并将其一一拔出克去,这便是“克己”功夫。
然而“克己”不是要人只知悬空静守形如槁木死灰,阳明更强调“克己”须在事上磨。当弟子有着自觉省察克治之功只在静坐时有所效用而遇事时便不同的困惑时,阳明回答道:“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9] 也就是说,“克己”不仅仅只是禅定式的枯坐,不是仅在意识世界中与私欲相互斗争克去其私,若仅是如此便有若纸上谈兵,光光只是理论上自觉克去了己私,但却经不起实际的检验,只有在红尘之中经世而练,在亲历一次次诱惑、一次次考验中战胜自己的私欲,不为其动摇自己的本心,使得自己在行事处世间时时顺本心本体而行,做到动亦定,静亦定,方才是真正的“克己”。
对于“克己”,阳明说其非是一时之功,而是要时时行之,无时可间。“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 [9] “克己”非是一时之功,需要持之以恒地坚持践行,一念萌发便克一念,直至无私可克。阳明曾以路为喻,说“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 [9] “克己”也是如此,克一分私意,便离天理更近一分,不断“克己”,最终方能体认天理。
最后,阳明还强调“克己”的彻底性,他说“克己须要扫除廊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9] “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廊清。” [9] 需如猫之捕鼠,时时警察,凡有一念私意生起,立即克制,不让其来扰乱心体,遮蔽天理,但凡若有一丝私意,本心就不够清明,天理也就不能完全显现,故此,“克己”必须彻底,不断“克去己私”直至私欲根除。
3. “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阳明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 [9] 也就是说,“为己”是“克己”之前提与依据,那么何为“为己”呢?阳明以为,“为己”是为“真己”,而“真己”乃是“心体”。萧惠请问阳明,言其自有为己之心却无法克己,不知其中缘由所在,阳明在回答其问时提出了“躯壳的己”与“真己”之分。阳明认为若一心为耳目口鼻四肢所构成的“躯壳的己”,便会终日为名为利等私欲向外驰求,只知向外寻求美色、美声、美味来满足耳目口鼻之欲非但不是“为己”,反而是“害己”。因此,阳明指出要找到更深层次的“己”之所在,“躯壳的己”所表现“耳目口鼻四肢”发用不过是一种外在的呈现,更为本质的决定者乃是“心”,此“心”便是“真己”。阳明说:“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 [9] 真正行使你主体意志行为的乃是“心”,是“心”的发用才有了视听言动的发用,耳目口鼻四肢不过是传达视听言动的工具,亦或者说,由耳目口鼻四肢构成的“躯壳的己”不过是“本心”接触外界、行使自我意志的中介或工具,“心”才是那更本质性的决定者,故此人真正所为的应该乃是“本心”这一“真己”。
然而阳明所说之“心”并不是指生理构成上的那一团血肉,而是具有知觉能力的“灵明”,是主宰身的人之天性、天理。阳明说:“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 [9] 也就是说,阳明所说之“心”是人本身固有的至善天理或性。事实上王阳明并不反对追求人所生存所需的必备条件,正如孟子所说,“食色,性也。” [10] 饮食男女是人的自然天性饮食男女是人的自然天性,阳明认为这其中自有个天理存在,只须顺其自然,顺本体而行便可。阳明所反对的是对性的刻意追求,正是因为对食色等天性的执着萌生了私欲,从而导致“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 [9] 最终使人陷入无休止地欲望追逐之中,导致本心不复清明。
值得注意的是,阳明虽然以“真己”为“躯壳的己”之主宰,但并没有否定“躯壳的己”的作用。他认为“真己”虽是身之主宰和道德根源,但必须以“身”为发用之载体,才能落实为真正的道德实践,也就是说“真己”与“躯壳的己”乃是紧密联系不可分离的存在。阳明说:“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 [9] “真己”为“大体心”,“躯壳的己”是为“小体身”,阳明言身是心之形体运用,而心是身之灵明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己”的发用流行就无法显现,身心如何又分得开?再而言,躯壳本身只是心之形体的运用,私意的产生在于本体的过或不及,并不是因躯壳本身,究其原因实为意念所发,故此也不能因要克去私欲便要舍去躯壳,如若不然,“克尽己私”成就“真己”也就变成了完全否定“躯壳的己”的存在,这显然不是阳明的用意。
再回到阳明所说之“真己”上来,阳明既以“真己”为心之本体,而心体与万物神感神应,故“真己”乃为与天地万物一体者。阳明又说,“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 [9] “无己”“无我”便是指忘掉“小我”,来到与天地万物同为一体的“大我”,达到此境便再无人己之别、内外之分。杨国荣以为“从为学的角度看,无我所重在于不执著一己之见,这一意义上的无我,近于孔子所说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就群己、人我关系而言,无我则既要求自我从封闭走向开放,又含有以群体认同涵盖自我认同之意。” [11] 也就是说“无我”打通了主体间关系,完成了从主体到主体间的转化,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个体具体的存在,但同时“无我”状态下万物一体的状态也是“真己”的显现。
总而言之,阳明认为“克己”“克”的为“私己”之己,“为己”为的是“真己”之己,正是因为要追求“真己”,故此需要克除“私己”。如此一来,阳明对“克己”意涵的诠释便由宋儒的“克除私己”转变为了“消解私己”或“以真代私”,阳明的“克己”也不再是被动、消极的改造对象,而是积极能动、承载道德内涵的实践。
4. “能克己,方能成己”
“克己”不是漫无目的的随意克之,而是通过“为己”确立目标,再以“克己”之手段最终达到“成己”,使自我由迎合于外转向挺立自我。“成己”即是成就自我,使自我超越“小我”,达到“真己”的“大我”境界。正如上文所述,“真己”乃为与天地万物一体者,故而“成己”便是达到万物同体的理想境界。
“真己”的本然状态便是与万物同体,其与万物之间的感通本就是顺应无滞的。阳明曾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 [9] “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 [9] 在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者眼中,世间万物无一物非我,“我”与世间万物不再是相对立、相分离的异在者,而是同为一体的共生者,如此就消除了自他对待、物我之隔。又说“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 [9] 圣人以天地万物同为一体的视域看待世间万物,如此看天下之人就没有了亲疏远近与内外之别。在阳明看来,天下人之本心都是一样的,世人本皆为圣人,因此阳明有“满街都是圣人”之说。阳明以为无论是“大人”或是“小人”皆有一体之仁,故此即使是“小人”在见到孺子入井时也会生起恻隐之心,见草木、鸟兽、瓦石同样会对其产生怜悯、顾惜或是不忍之心。而这些同情共感之所以可能, 正是因为人的仁心与万物同为一体。此外,阳明也曾直接指出“成己”便是“成仁”,他说:“成己,仁也;成物,知也。” [9] “成己”便是成就本心之仁,而仁者又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故此“成己”依旧是在讲成“真己”,在此“成己 = 成真己 = 成仁”。
然而世人又常为种种私欲所蔽障,因人我之别、物欲之蔽,不知“为己”为的是何己,终日为满足“躯壳的己”而不断驰求,不得体认“真己”。阳明曾云:“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 [9] 正是因着这有我之私、物欲之蔽,便有了自他对待、物我之隔,从而引起一系列的纷扰苦痛。阳明又说:“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 [9] 因着这形体,世人便执着于耳目口鼻四肢构成之“躯壳的己”,终日为满足此躯壳“小我”之私欲,为名为利,为情为欲,不断向外驰求,终日操劳,致使一体之仁痿痹丧失,“真己”不得发见。另一方面,人的形体也是禀气不一,虽说人生时的本然之状态便是“真己”,但由于后天的习染,常人之心易受私意习气缠蔽,故此对于那些失其本体之人,需要通过“克己”克尽己私,从而使其复归“真己”。通过“克己”,使人于事上磨练,时时刻刻存天理去人欲,除去心体之蔽障,超越“小我”的束缚,回到视人犹己,视国犹家的万物同体之“大我”境界,如此便可使人心复“真己”之本然。
总而言之,“真己”乃是人人本有的一种先验必然,但由于人受形体躯壳所限,执着于“小我”之私,加之习气所染,心体常被遮蔽,故“真己”不得发见,故此需要通过“克己”,克去蔽障“真己”的种种私意小智,以回复“真己”之本然。换句话说,当世人秉持着“为己”之心克尽己私之后,便能成就“真己”,回到与天地万物同为一体的本然状态。
5. 结语
王阳明在诠释“克己”时援引了朱熹“天理人欲”一说,他将“己”视作“身之私欲”,认为“克己”便是“克去己私”。但与朱子不同的是,阳明的“克己”并不仅仅只是私意小智、思虑杂念的克除,而是赋予了“己身”以积极的道德内涵。阳明以为,“克己”是因为“为己”,为了人人生而有之的本然“真己”,因此在克己工夫之先,需得知晓为的是什么“己”,所为之“己”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构成的“躯壳的己”,而是与万物同体之“真己”。然而世人不识此中关节要点,常常因“躯壳的己”而奔走于红尘俗世中,为名为利,为情为欲,致使“真己”蒙尘,“天理”不显。故此需要“克己”功夫,克去蔽障“真己”的种种私欲,使人复归到本然之“真己”,回到与万物同体的一体之仁中。阳明将“克己”作为“成己”功夫之入手处,而“克己”又是“为己”的必然展开,如此,“为己”“克己”“成己”的道德修养体系也就被建立起来了。在这个过程中阳明所引入的“真己”概念则是其说的特色所在,因着“真己”,阳明的“克己”就不仅仅只是消极地克除自身之私欲,不是如同宋儒一般去对抗消除一个依循外在的天理或者是自我建构出一个“己私”,而是要遵照自我本有之“真己”,私欲克去一分,“真己”便显露一分,直至己私克尽,也就复归到了“真己”,而这也是阳明“克己”意涵与宋儒传统之“克己”观念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