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伊恩·班克斯(Iain Banks, 1954~2013)是当代苏格兰最富想象力的小说家之一,他曾入选1993年《格兰塔》杂志二十位英国青年小说家榜单,2008年又被《泰晤士报》评为1945年以来英国最优秀的五十位作家之一 [1]。1984年,班克斯的处女作《捕蜂器》问世,其诡异哥特的文笔和惊悚阴暗的情节让他在西方文坛上一举成名,广为读者称赞,随后发表的一系列科幻小说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捕蜂器》以16岁少年弗兰克的视角叙述了一个怪诞扭曲的可怕故事。主人公弗兰克和他的父亲两人独自居住在苏格兰的一座小岛上,和附近的小镇通过一座索桥连接。父亲长年过于专制古怪的教育方式造成了弗兰克残暴无情的性格,经常杀害岛上的小动物,还制作了一个满是陷阱的捕蜂器来占卜祭祀,甚至还用高妙的手段夺取了三个小孩的生命。弗兰克的哥哥埃里克则因为一次意外精神失常,这使得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二人被迫分开。但后来埃里克设法从医院逃跑,并一路往家赶。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展开,主人公身上的悲剧事件也慢慢浮出水面,小说的末尾更是让人毛骨悚然。全篇始终笼罩着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氛,班克斯融入了人物孤立无援的生活环境与寓意死亡的捕蜂器意象这些典型的哥特小说元素,同时对主人公残暴与善良兼具的二元性格,和传统既定的情节结局作了修正与创新,营造了全文浓重的哥特氛围。
2. 对传统哥特的继承
哥特式小说中的“哥特”一词原指一个日耳曼人的分支,哥特人。因为哥特人彪悍善战,击溃过罗马帝国,他们在欧洲的文化想象中被定格为古典文明的颠覆者,是“原始”、“野蛮”、“血腥”、“粗鄙”的 [2]。随后诞生于12世纪法国的全新建筑范式也因其对罗马建筑风格的反叛被称为哥特式建筑。恐怖惊悚的哥特小说就在这样充满阴郁气氛的哥特式古堡与教堂里应运而生,其开山鼻祖是英国作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于1764年出版的小说《奥特朗托城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2.1. 阴森可怖的哥特式环境
较为典型的哥特小说背景通常设立在闹鬼破旧的古堡,荒原或是昏暗的地下室与长廊,如此方可将小说的主人公置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
1) 荒僻封闭的小岛
许多出身工人阶级的苏格兰作家都倾向于将其小说中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格拉斯哥,这座苏格兰工业大城市,向它倾吐抒情式的礼赞。创新当然不限于格拉斯哥 [3]。《捕蜂器》中的故事情节则均发生在英格兰的一座荒凉偏僻的小岛上,岛上的居民仅有两位——主人公弗兰克和他的父亲。岛的面积极小,大部分被森林和海滩覆盖,长满青草的小山坡上居住着野兔老鼠各类生灵。一座窄小的吊索桥连接着小岛和附近的城镇,波特尼尔镇。小说的主人公基本过着无人打扰、与世隔绝的清静生活,来访的客人极少,吊桥旁竖立的“止步——私人场所”牌子更是将小岛的居民封闭在了岛上。故事唯二的两个主要人物单独居住在人烟稀少的岛屿上,活动于空旷破旧的大宅子,这也直接导致了弗兰克的一举一动皆在其父亲的监视与掌控之下,无法逃离。清冷幽静的环境令读者在整个阅读过程中汗毛倒立,同时深深地体味出主人公在父亲和命运面前的渺小无助以及他极力抗争的毫无意义。
2) 藏匿秘密的处所
除去小说情节发生的大环境之外,作者还在书中创设了两个极具哥特风格的故事场所,即主人公家中上锁的二楼书房与昏暗的阁楼,门背后的内容的骇人程度不亚于西方俗语中的“柜中骷髅”。“家”(heimlich)在多数人的理念里本应是安全且温馨的,但“家”也可能会转变成陌生的“非家”(unheimlich),充满危险与恐惧。暗恐正是对这种熟悉情景中的陌生性,以及陌生情境中诡异的熟悉感的探索,读者在环境的熟悉与陌生感交错之际,总能更好地领悟出哥特的艺术。班克斯在《捕蜂器》中沿用了弗洛伊德的暗恐美学基础,将本该熟悉美好的家塑造成了一个秘密蛰伏的场所。这也令读者切身感受到哥特小说所创造出的暗恐情绪,人物在这种情愫中随着环境的双重变化而发生相应的改变(这也是恐怖故事的关键所在) [4]。
位于二楼的书房属于主人公弗兰克的父亲,始终散发着一些奇怪的化学药品气味,书房内的存放的物品不为人知:他每次离开时都会把门细心地锁好。弗兰克自出生起就从未踏进去过一步,他对书房里秘密的好奇贯穿了整本小说,每当父亲出门或是回房间睡觉时,他都会锲而不舍地去检查书房的门锁,盼望着有一天那个“老家伙”会忘记上锁,“但今天没有。” [5] 直到全书的最后几页,作者才终于揭露了书房内隐藏的可怕秘密——父亲在那里存放了多年来偷偷给弗兰克服用的雄性激素和以防实验失败准备的卫生棉条,主人公其实是一名少女,是父亲力图铲除家中女性势力的牺牲品,而他曾将埃里克打扮成女孩的行为只是对弗兰克未来的预演。摆满化学仪器的房间杂乱拥挤,浸泡在酒精里的父亲伪造的弗兰克的“生殖器”,抽屉里的卫生棉条与一盒盒的激素,无不让小说的哥特氛围达到了高潮。
放置捕蜂器的阁楼则是另一个可怖的哥特式场景。它是弗兰克的秘密基地,那里存放着无数被弗兰克杀害的小动物的脑袋与头骨,“它们干瘪地挂在黑色短绳结成的环上,一根长绳绑在墙的两角,每个环都悬在这根绳子上,动物脑袋昏暗的影子慢慢出现在后面的墙上。” [5] 弗兰克在那里点燃“老索尔”头盖骨里的蜡烛,坐在摇曳的烛光中,在四周环绕的泛黄的头骨们的注视下思考捕蜂器发出的警告是何寓意。他常常独自一人在阁楼里回想岛上那些被杀死的生灵,用磁带录音机录下自己最真实最绝望的忏悔与反思。阴郁悚然的氛围和坐在一堆头骨中坦白内心最黑暗秘密的少年使得房顶右上方的阁楼成为了继书房外第二个带有浓重恐怖气息的地点。
小说中创设的哥特式环境还远不止这些:钉着动物脑袋的祭祀柱,散落着兔子尸体碎片的“野兔墓地”,保罗惨死时留下的“炸弹圈”礁石……都充斥着一种压抑阴森与死亡的暗黑色调,让人读来不禁内心颤抖。
2.2. 死亡萦绕的恐怖意象
除去荒僻阴森的环境,哥特小说中往往还充斥着种种寓意死亡的意象来烘托故事氛围,例如心理式哥特的集大成者爱伦·坡在他的代表作《黑猫》里所塑造的那只象征不幸与厄运的独眼黑猫。班克斯则在他的作品《捕蜂器》中把古典哥特中的恐怖具象所营造的氛围集中通过一个小小的捕蜂器表现出来,并将其意象化,用黄蜂的悲惨结局来预示主人公的最终毁灭。第一人称的故事视角将读者与弗兰克的五感相通,恐惧效果得到充分内化,无论是实体的黄蜂墓场还是象征意义上的捕蜂器,都令人不寒而栗。
主人公弗兰克的“捕蜂器”主体是他从垃圾场捡回的一个旧时钟的钟面,他将其内部通往表盘上罗马数字的十二个通道改造成了不同的陷阱,黄蜂从正中间的洞眼钻入后,献祭的命运就已注定。它们或是被气枪击中,或是被蜘蛛捕食,亦或在“死亡重量”里压得脑浆涂地,在“剑廊”内遭受万剑穿身,在“火焰湖”接受火刑……多数黄蜂甚至最后尸骨无存或仅剩一副空壳,残忍至极。弗兰克给每个致命的小房间都起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其中,他用十二点的火刑来祭奠弟弟保罗的死亡方式与时间,四点的“蜘蛛营业室”则代表布莱思被毒蛇咬死的事件,八点的“男厕”(被淹死)寓示表妹埃斯梅拉达。夺取别人的生命在弗兰克看来不过是一场有趣又刺激的游戏。
此外,读者在通读全书的过程中会发现,弗兰克还命名了他居住的小岛上的各个重要场所:野草覆盖的兔子巢穴是“野兔墓地”,堂哥的惨剧发生在“蛇园”,保罗炸死后留下的“炸弹圈”,以及“头盖骨墓地”、“碉堡”这些对弗兰克意义深厚,他经常光临的地点。由此可见,主人公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将整个小岛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捕猎他自己的“捕蜂器”。当弗兰克以上帝视角轻蔑地俯视进入他设计的捕蜂器的黄蜂时,其实他也步入了父亲为他精心准备的“捕蜂器”。故事开篇父亲的那句“我猜你应该知道,迪格斯刚来过” [5]。就是其时刻监视主人公的最好的证明:作者表面上让读者感觉无所不知的一方是主人公,实则暗示了父亲才是对弗兰克的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的那个人。
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弗兰克始终生活在父亲的绝对控制之下,毫不知情地服用了数十年的雄性激素和溴化物镇定剂,对其编造的谎言坚定不移,正如同那些黄蜂,在阴暗狭小的走廊间迷失了方向,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毁灭的命运,只能沦为“祭祀”的牺牲品。“捕蜂器”既是权力控制的象征,又是受害者眼中的死亡意象。弗兰克通过“捕蜂器”来无情玩弄岛上的生灵,父亲也通过“捕蜂器”来彻底铲除身边的女性势力。而生杀予夺的黄蜂则在布满陷阱的“捕蜂器”内无路可逃,主人公亦在父亲的“捕蜂器”里绝望地走向毁灭。死亡萦绕的意象贯穿全文,令读者无时无刻不体会到刺骨的心寒。
3. 对古典哥特的超越
3.1. 二重性的小说人物
二重性,即二元人格,是传统哥特文学中一个重要的元素,主要表现为善良与邪恶两个极端又矛盾的人格会同时存在于同一个人物中。人格分裂和二重性身份是19世纪苏格兰文学中居于主导地位的主题,尤其是詹姆斯·霍格小说《忏悔》和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小说《化身博士》…… [6]。《捕蜂器》中的弗兰克也是这样一个性格矛盾的共同体。但与之不同的是,传统哥特小说中的二元人物通常用伪善的面具来隐藏内心的肮脏丑陋,班克斯却在这一基础上反其道而行之,以弗兰克罪恶残暴的行为来包裹其掩埋在心灵深处的那一份不曾泯灭的善念,极大地丰富了人物形象。不仅如此,他更是在小说中开创了“双性同体”的先河,将主人公身上存在的矛盾因子无限放大。
弗兰克暴戾孤僻的性格来源于父亲长期专制偏执的管控,后者为了巩固自己在家里不可撼动的地位,不容许主人公对其权威做出丝毫挑战,因而不惜扭曲异化弗兰克的人格,间接导致了他喜欢杀害岛上的各种生灵,甚至砍下它们的头颅钉在所谓的祭祀柱上,收集头骨并以此为乐的行为。他将一个废弃的时钟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捕蜂器”,内部设有十二个不同的陷阱,让献祭的黄蜂自行选择死法,由此来占卜预示即将发生的事情。此外,弗兰克还残忍巧妙地杀死了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只为证明自己虽生理上“被阉割”,骨子里依旧存有那份男子气概——对战场的向往和杀戮的本性,以及获得“统计学上的平衡” [5]。
但弗兰克却不仅仅是这样一个生性残暴的扁形人物。扁形人物只有一个特征,通常是某个观念的化身,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7]。当他在面对自己的哥哥埃里克时,往往会展露出性格中少见的善良的一面。他爱埃里克,怀念对方还未离开小岛前的快乐时光,并为哥哥遭遇的不幸而深感悲痛。即使埃里克变得精神失常,面目可憎,他们之间的亲情纽带也不曾断开。在埃里克逃出医院往家赶的期间,弗兰克在每次和他的通话中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容忍着对方的疯言疯语,努力安抚他的情绪,劝说他放弃发火烧狗的念头。弗兰克还会关心哥哥在逃亡途中的食宿问题,衷心地期望他不要被别人抓到。
除去心理上的双重人格,弗兰克在生理上亦是一个双性共同体,兼具了男性与女性的特质,这是与二元对立观念相矛盾的。我们的社会结构建立在男性与女性牢不可破的对立基础之上:二元对立中一方的定义是另一方的反面 [8]。因此,父亲残忍的行径造成了弗兰克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矛盾,阴茎的缺失让他极为痛苦:他认为自己只是“半个男人”,讨厌蹲着上厕所,身体的残疾使他无时无刻不活在自卑与焦虑中。弗兰克认为自己是一个异类,杀死那三个小孩就是他对男性生殖器强烈渴望的最好体现。弗兰克认为“较年幼的孩子,尤其是还未接触社会阴暗面、并且可能还未受父母影响的孩子,一般没有性别意识” [5]。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孩童终究会成长成器官性别完善的成年人,这让“被阉割”的弗兰克非常嫉妒,所以他通过杀害对方来阻止他们的成长。哥特式的恐惧在这里指的是对一个完全未知的、不可控制的与奇异的他者的恐惧 [9]。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令读者感到惊惧的对象。
班克斯在《捕蜂器》中塑造了这样一位具有两面性和二元对立人格的主人公,其冷漠阴郁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暴虐的心,而他冷酷无情的背后又不时流露出一丝人性的善良和温暖,如此善与恶、美与丑的交织为整部小说增色不少,也引起读者对于自己内心深处是否也同样存在着和弗兰克一样黑暗的另一半的反思。矛盾的性格设定既丰富了人物形象,又起到了发人深省的作用,哥特风十足。如此幻想与现实的交融构成了班克斯独特的创作风格。
3.2. 独特的情节与结局的设置
早期哥特小说通常将时间设定在黑暗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描绘一个有关宗教迫害、篡夺和复仇的善恶对立故事,期间着力描写各种恐怖与怪诞的场景。美丽柔弱的女主角通常被恶棍追逐迫害,但最终反派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她在被英勇的男主解救之后,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社会秩序再度得到恢复。班克斯的《捕蜂器》在情节设置这方面超脱出了传统哥特的既定套路,不受其约束,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了一个诡异的、独具一格的哥特式故事。他打破了古典哥特小说时间与空间设定的距离感,将其聚焦于现代社会的一个小家庭内部,使读者更加真切、感同身受地体味着弗兰克的悲剧。
古典哥特小说往往召唤来鬼魂与恐怖,但会对此超自然现象加以解释来减轻读者的恐惧,或是将其划分到一个无法阐释的精神领域 [10]。鬼怪可以说是传统哥特文学必不可少的元素,它们的出现反衬出那些同魔鬼交易出卖灵魂,只为满足自身欲望的人的丑陋与邪恶,它们给恶人带来惩罚,为读者提供感官刺激。而班克斯的作品中却没有任何的鬼怪与灵异事件,一切的罪恶与杀戮均是由人造成,真正令读者畏惧的是那无法触摸的人心。爱情与因果报应这两大经典主题亦未在故事中出现。小说以主人公弗兰克的口吻零零碎碎地为读者讲述了他在岛上的日常生活,期间过去与现在不断交错,不时穿插一些弗兰克的回忆,通过倒叙的形式再现了他杀死那三个同龄小孩的过程,以及发生在哥哥埃里克身上的悲惨事件。错乱的时间顺序极大地引发了读者的好奇心,同时也加强了故事的可读性和情节的曲折与复杂性。
小说中虽然塑造了双重性格的主人公,暴君式的父亲,疯癫的大哥等人物形象,结尾却不是传统哥特小说价值观念意义上的喜剧——因为恶人依旧逍遥法外,主人公则陷入了心灵的牢笼与深渊,他在得知真相后痛苦地回忆着自己过去的杀戮,所有的一切顿时失去了意义。弗兰克虽然还活着,但“爸爸透露的事实已经将我杀死了” [5]。班克斯创作的高妙之处在结尾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一反传统哥特小说邪不压正的美好结局,采用了开放式的方法收篇,给人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他并没有直接写明主人公今后会何去何从,也没有将惩罚降临在罪魁祸首身上——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无声战争。
由此可见,《捕蜂器》在谋篇布局上为哥特小说增添了新的定义,破除了传统哥特文学在创作故事背景,设计情节与主题,展现因果轮回的结局方面的成规,可谓是别出心裁,将哥特的恐怖美学渗透进了读者阅读的方方面面。
4. 结语
伊恩•班克斯的处女作《捕蜂器》可谓是一部经典的哥特式恐怖小说,无论是荒僻冷落的环境,还是充斥全书的死亡意象,都高度浓缩了哥特文学创作的内涵。小说全篇萦绕着怪异阴森的氛围,第一人称视角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与同理心,堪称哥特小说中的佳作。此外,班克斯还在传统哥特文学的基础上注入了新的元素,使得这些精彩异常的故事情节既惊心动魄,又发人深省。作者透过一个悚人的哥特悲剧,让人们在对弗兰克的故事扼腕叹息的同时,不由得究其根源感慨扭曲缺爱的家庭对一个人所产生的毁灭性影响。如若每个生命都能在成长的过程中得到尊重与关爱,弗兰克的事件将不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