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介绍
语言作为社会的产物,随着社会的产生而产生,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古老的汉语发展到今天,产生过多种方言,具体数目我们无法确切统计。学术界按照大的方言区,将中国方言大致归为北方方言、闽方言、吴方言、粤方言、赣方言、客家方言、湘方言等7大类。200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出台,法令第二章第16条明确规定,“戏曲、影视等艺术形式中需要使用的”可以使用方言,自此方言电影的发展在国家政策层面具有了合法性。而全球化大环境下多语多言的时代背景更是让方言电影在曾以普通话主导的中国电影市场里占据一席之地。从宁浩的《疯狂的石头》(重庆话,2006)、姜文的《让子弹飞》(四川话,2010)、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老南京话,2011)、贾樟柯的《山河故人》(汉语普通话,山西晋语,英语,上海话,2015)、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吴语上海话、普通话、日语、英语,2016)、杨庆的《火锅英雄》(重庆话,2016)、饶晓志《无名之辈》(2018,西南官话)以及刚刚上映的刁亦男《南方车站的聚会》(2019,武汉话)短短十几年间,票房热门大多都被方言电影所占据。而由于在大多数方言电影中的人物或多或少掌握方言和普通话甚至外语等两种及两种以上语言,因而在语言学中,我们称这类人为“双语者”或“双言者”。如在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主人公陆先生既会讲方言,又会说普通话,我们称这类人为“双言者”,而在电影《山河故人》中,电影人物张到乐除了普通话之外,他还会讲英语,因而这类人称之为“双语者”。而在诸多方言电影中,为了清晰的传达交际意图,电影中的主人公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进行语言之间的选择转换,而导演也借着语码转换这一手段,来进行电影中人物身份性格的构建,从而推动了剧情的发展。
2. 理论基础
双语是指一个人在日常交际中习得并使用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的现象。然而,学界对双语者(bilingual)的具体定义还没有达到一个统一的标准。本文采用Mackey (2000)对双语者所下的定义。他认为:“在日常交流中能够任意使用两种或几种两种以上语言的人可以称为双语者 [1] ”。
我们生活在一个多民族的世界里,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语言,在同一民族的内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族群又有不同的方言。Ferguson (1959)认为,在许多语言社团中,一些人在不同的情况下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变体,就是双言(diglossia) [2]。王悦(2012)等认为,双语与双言既相似又不同,双语是指两种语言有不同的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讲话者使用两种不同的语言,语言差异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双言则是指两种语言有不同的口头语和基本一致的书面语 [3]。
而在本文中,双语者与双言者不做区分,都是指掌握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的人,这两者都是为了达到交流目的,进行成功的会话而采取的表达方式。
在了解语码转换之前,我们需要对语码(code)作一解释。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一种语言或它的变体都可称之为语码。在方言电影中,出现最多的语码就是方言,比如《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上海方言、《山河故人》中的山西方言以及《火锅英雄》中的重庆方言等这些都是普通话的变体。而一旦出现类型不同的语码,如方言,普通话,英语,人物不可避免地就要进行语码转换。张积家(2008)认为语码切换(code-switching)是指双语者由所掌握的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的现象 [4]。而这一转换既可以在两种不同的语言之间进行,也可以在同一语言的不同变体之间进行。
3. 方言电影中的语码转换
3.1. 方言电影中的双语者
方言电影众多,本文选择近几年来票房成绩较高的三部电影作一分析,分别是: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以及杨庆的《火锅英雄》。在这三部电影中,主角或多或少会说两种甚至两种以上语言,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双语/双言者众多,其中最具代表的是葛优饰演的陆先生(普通话,上海话)以及浅野忠饰演的渡部(上海话,日语),而在《山河故人》中,由于时代背景以及时间跨度等原因,主人公沈涛掌握(山西方言、普通话),其子张到乐年少时既会普通话,又会上海话和陕西话,但由于长期国外生活经历,最终只会说英语。电影《火锅英雄》的背景决定重庆方言是不可缺少的对白语言,因而电影中的女主人公于小慧时而讲普通话,时而说重庆方言。从以上的人物语言掌握情况来看,出于展示人物身份,表达情感认同等原因,语码转换不可避免的成为方言电影对白语言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2. 方言电影中语码转换类型
在本文所研究的方言电影中,语码转换的类型主要分为以下四大类:
1) 言者在不同场合使用不同语言
为了推动情节发展,电影主人公往往在不同的场合之间进行对话,如在电影《火锅英雄》中,当女主人公于小慧在便利店与男主人公刘波时隔多年的相逢时,她使用了普通话来沟通:
于小慧:刘波!我是于小慧,十八中的同学,我在旁边的理财上班。(普通话)
刘波:长江巴商财富。(重庆方言)
于小慧:你怎么知道?(普通话)
而后,在主人公刘波的邀请之下,于小慧去刘波经营的火锅店与老同学聚会时,她在一开场就用重庆方言:
于小慧:我干了啊!你们怎么不喝呢?(重庆方言)
2) 言者在一次交谈中使用不同语言
电影场景不变,而双语者在一次交谈中有意或者无意的使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来进行交际。在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章子怡所饰演的小六在家庭聚餐时,面对身份不同的家人,小六在普通话与方言之间进行流畅的转换。
小六:导演啊,每天就干一件事,掉眼泪,拍着拍着就掉眼泪。(普通话)
陆先生:这么伤心,家里出事情啦?(普通话)
章子怡:这我就不晓得了(普通话),谁都不知道(上海话),没有人敢问他啊(普通话)
3) 言者在一个语言系统内的各种变体之间的转换
在国内方言电影中,最为常见的语码转换就是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转换。在电影《山河故人》中,15年后,当事业小有成就的沈涛初次见到曾经的追求者梁子媳妇时,有意的从方言转换到普通话。
梁子媳妇:沈涛?(普通话)
沈涛:你是?(山西方言)
梁子媳妇:你不认识我,我是梁子的爱人。(普通话)
沈涛:梁子?(方言)梁子回来了?(普通话)
4) 说话人在使用一种语言的过程中有意或者无意的加入另一种语言的词汇
在对话中,出于特定的目的,说话人往往会在两种语言的词汇之间进行转换,在电影《山河故人》中,在国外长期生活的张到乐已经完全忘记儿时所用的普通话或方言,仅仅会使用英语来交流,当他与操着山西方言的父亲对话时,父亲张晋生则在方言中夹杂着英语单词。
张到乐:Hi, key.
张晋生:你的key呢?
张到乐:I lost it.
张晋生:又lost了?
4. 方言电影中语码转换价值分析
方言是社会的产物,它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无时无刻不在反映社会语言状态。它是贾樟柯《山河故人》中为了构建社会现实而使用的工具,是杨庆在《火锅英雄》中为充分展示人物背景和剧情的推演所采取的手段,也是,程耳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为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运用的手法。
4.1. 方言语码转换塑造人物形象
电影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塑造令观众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而电影对白是展示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有声手段。诸如《疯狂的石头》中的重庆话,《让子弹飞》中的四川话在很大程度上给观众带来强烈的带入感及认同感,幽默的方言对话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一手段的效果也反映在葛优主演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中,作为一部众多大牌明星汇集的电影,导演生生地按着那么多大腕儿小腕儿学上海话,已经空前绝后,更不要说人物在几种语码间进行流畅转换时,观众能够随之感受到语言的变换对人物形象的影响之力。就如浅野忠信饰演的妹夫这一角色,作为长期潜伏在中国的日本军官,他的上海方言与本地人无任何差别,因而周围人物并未识破其日本间谍的真实身份,这说明方言对于身份认同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在影片最后,妹夫以日本战俘的身份再次见到陆先生时,他再也没有跟以往一样操着熟练的上海方言与陆先生对话,说明他在黑帮大佬的妹夫与为民族战斗的日本间谍身份中选择了后者,但随后,当妹夫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之后,他发现儿子听不懂他说的日语,于是他在日语与上海方言之间进行了转换,这也体现了除却民族身份之外,语言之间地选择也使得这个角色充满复杂性。
妹夫:不要哭了,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听好,你要保住性命。战俘营会保证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你去告诉他们你是日本人。(日语)
妹夫:我是爸爸,你要跑到里面去,告诉他们你是日本人,一定要回到日本,听懂了吗?(上海话)
4.2. 方言语码转换推动情节发展
电影中能让剧情发展呈现的是跌宕起伏还是郁沉缓慢,最有力的手段莫过于运用语言本身蕴含的力量。像《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吴侬软语,主人公们软糯婉转的对白让观众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影片的质感以及老上海的时代风貌,而电影时而紧张时而舒缓的剧情也随着上海方言就此展开。拿王妈和陆先生的对话为例,在进家门之前,陆先生大部分的台词都是普通话,而跟王妈的几次对话都选择转换至方言来讲,语码的转换直接地向观众呈现了剧情由正式场合转换为生活化的场景。剧中方言与普通话的对照揭示了人物背景以及他们所处的阶级等级。
王妈:陆先生,叫我干啥?(上海话)
陆先生:三缺一。(上海话)
在《山河故人》中的汾阳话,生动而又直接的将观众带入21世纪初的山西小县城人民的生活当中,让北方地区的观众回忆起自己曾经操着又土又粗北方方言和老乡聊天时的惬意场景。而主人公们在方言与普通话之间以及方言与英语之间的语码转换清晰的标记除了故事发生的事件点,如沈涛从方言–普通话–方言的转换,一方面给观众呈现出故事情节发展的社会节点从20世纪末转向21世纪初,另一方面也清楚地提醒观众人物对白语进行了转换,意味着人物自身的身份有了新的变化。如沈涛和梁子媳妇初次见面时,梁子媳妇一直使用普通话,而沈涛由最初的方言转变为了普通话。
梁子媳妇:沈涛?(普通话)
沈涛:你是?(山西方言)
梁子媳妇:你不认识我,我是梁子的爱人。(普通话)
沈涛:梁子?(山西方言)
沈涛:梁子回来了?(普通话)
梁子媳妇:他回来了。(普通话)
涛:他还好吧?(普通话)
再如《火锅英雄》中的重庆话,人物口中原汁原味的重庆方言伴随着紧张刺激的剧情,让一起山城银行劫案,真实而有质感地得以呈现。其中最具代表的人物时女主人公于小慧,时隔多年,在初次偶遇年少暗恋的男孩刘波时,面对刘波全程的重庆方言,于小慧并没有从普通话转换至重庆话,而是选择一直用普通话交流,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在接受刘波的邀请后,于小慧在面对多年未见的老友时,也开始用重庆方言来增加身份认同感,直至最后,于小慧和刘波的对话都已重庆话为主,转换为普通话也只是为了表明于小慧当前的身份进而推动剧情继续向后发展。
4.3. 方言语码转换构建社会现实
方言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符号,其历史性,地域性,生活性都使得电影情节发生的社会环境更加真实。它根植于地域文化中,标识着人物的身份以及社会地位,是构建社会现实的重要媒介。而一旦提及方言作为电影对白这个话题,相信对电影略懂一二的人一定会想到导演贾樟柯以及其指导下的一系列方言电影。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东方早报网评这样写过:“一个来自中国基层的民间导演,追求影像“对现实表象的穿透力”。曾拍摄《江城夏日》的导演王超就直言“选择方言,就是为了增加电影和人物的质感,如果你要拍非常现实主义的电影,让人物讲他平常该讲的话,具备他平时就有的口音,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贾樟柯作为“关心社会”的导演,纪实化影像下的“社会关怀”成为一直的电影母题 [5]。以《山河故人》为例,故事发生在山西的小县城汾阳,讲述了女主人公沈涛一家三代人从1999年到2025年情感、时代变化的故事。而方言在这部电影中就像一个随着电影一起成长起来的角色一样,它不仅引导观众感受真实的社会背景,而且它的成长也让我们见识到因剧情发展,社会进步而产生的多种多样的语码转换。具体来说,在电影开头,所有人物都在用汾阳方言对话,这直接了当的反映了20世纪末山西小县城的生活图景,人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一生的故事都围绕着小县城展开并用方言讲述着。但影片开头一个镜头值得我们注意,是教室的黑板上写着“说普通话、写规范字、做文明人”的这几个大字,这一镜头的出现不仅反映的20世末出我国大力推广普通话这一政策,还为后文另一中语码普通话的出现做下了铺垫。随着剧情发展,时间线到了21世纪初,中国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也影响到汾阳县城,而主人公沈涛也步入中年阶段,同时在普通话与方言之间进行转换,这很贴合当时中国的发展现状,并形神具备的呈现出了不同时期汾阳县城的生活状况。电影最后,时间线来到2025年,沈涛之子张到乐孩童时期就定居国外,直至长大成人,他忘记了自己的母语,跟父亲的交流竟是通过翻译软件来完成。这从方言到普通话再到英语的过度已经不在局限于语言能力问题,而是残忍的揭露出只会讲英语的张到乐没有母语作为纽带,与自己的祖国存在的割裂。更深一层次来讲,这也反映乐当前中国社会的真实状况,孩子生在中国,却在国外的环境中成长,最后忘记了自己的母语,以讲外语为荣。所以通过仔细分析贾樟柯的方言电影我们发现,贾樟柯将方言视为传达他思想的一种方式,也让我们深切的感受到方言不仅仅是服务于电影对白,也能体现出导演作为社会的反思者所传达的价值观。
5. 总结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而方言作为地域文化传播的一个重要手段,以不同的形式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中国的电影市场。本文以近几年影院上映的热门方言电影为例,以电影中主要人物的对话为基本语料,分析了方言电影中四种语码转换的基本类型,并探讨了电影中双语者进行语码转换时对影片人物形象塑造、情节发展推动以及社会现实构建的意义与价值。认为方言电影中的出现的语码转换,是一种彰显地域文化,丰富影视语言的手段,也是带领观众走进电影,感受其中所蕴含的价值观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