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言语表达中,人们一般都要遵守语言使用规则,但有时为了加强语言表达效果,言语表达者会刻意突破常规,采用一些新颖的表达,这就是变异修辞。变异修辞是一种有意偏离规范语言的修辞活动,是对“修辞必须以逻辑为基础”这一传统修辞原则的反叛:其辞面是对常规语言的超脱和违背 [1] ,它不仅能提高语言表达效果,也能使文章幽默风趣、韵味无穷。穆时英作为上世纪具有影响力的新感觉派作家之一,其小说语言生动形象,用词幽默风趣,情感描写细致入微,而这些写作特色都离不开他对变异修辞的运用。本文以小说《上海的狐步舞》为语料来源,对小说中所涉及到的变异修辞现状进行梳理分析,力求探索出小说语言的独特所在。
2. 语音变异
从语音方面来说,变异修辞是语言使用者利用汉语声音的特点提高表达效果的一种手段 [2] 。在文章中,通过对声音的描绘可以让读者直观地感受到相应事物的形象,进而在脑海中加深对有关事物的认识和思考,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作者主要运用直接摹声变异的方式,对文本中人或环境的声响进行描绘,创造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声音世界,刻画了热闹非凡的上海都市,提高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例如:
(1) 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椿直坠下来,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
(2) 江水又哗啦哗啦的往东流,工厂的汽笛也吼着。
例(1)中的“碰”是对“木椿”掉下来的现象进行描绘,“碰”字将树木掉下来的强大冲击力具象化,使人们通过声音便可以感受到“木椿直坠”带来的强大力量,与后文的“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里去”相呼应。例(2)“哗啦哗啦”则是对自然环境中的声响进行摹写,通过描绘声音将东流的江水奔腾之势展现在读者面前,增强了文本的动态感和语言的表达效果。
3. 语汇变异
词汇是语言的建筑材料,对词汇进行变异使用是提高文本表达力的重要手法之一。《上海的狐步舞》在词汇方面的变异很多,包括同素连用、超常组词、语域变异、矛盾表达等,作者通过变换常规词语、创新词语使用方式等,增强了小说语言的魅力,体现了言语表达的新颖性。
3.1. 同素连用
使用同一语言单位修饰、说明或关涉不同的语言单位,或者由不同的语言单位修饰、说明或关涉同一语言单位就是同素连用 [3] 。《上海的狐步舞》大量描写了光怪陆离的上海社会和都市风光,在小说中,作者多次运用同素连用的变异修辞手法将人和事物的性质状态描绘得栩栩如生,使语言独具特色,例如:
(3) 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4) 笑声从门缝里挤出来,酒香从门缝里挤出来,Jazz从门缝里挤出来……
例(3)运用“淡红”“紫”“绿”“处处”四个不同的语言单位修饰同一语言单位“灯光”,将五颜六色的“灯光”展现人前,同时,“处处”一词还写出了“灯光”分布范围之广,刻画出了上海夜晚的璀璨。例(4)“从门缝里挤出来”这一语言单位同时对“笑声”“酒香”“Jazz”进行说明,赋予“笑声”“酒香”以人的行为,好似这些事物也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使其更加灵活生动,富有生命力。
3.2. 超常组词
超常组词是指那些为了表达的需求临时创造出来的,含有着特殊意义的词语,这种词语一般在字典和词典上都是没有收录的,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会使用,脱离了相应的语境便没有了实在意义。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作者多次运用超常组词的变异修辞手法,提高了表达的独特性,例如:
(5) 二楼:……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
(6) 两条影子拖在瘦腮帮儿上,嘴角浮出笑劲儿来。
例(5)“淫欲味”是由“淫欲”和“味”两词组合而成的,“味”可以受到很多词语的修饰,如“香、臭、苦”等,但一般不用“淫欲”来修饰“味”,此处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凸显了荒唐不堪的二楼,形成了独特的表达。例(6)“笑劲”是超常组词,“劲”一般可以与“手、牛、心”等词语组成“手劲、牛劲、心劲”的表达,但一般不与“笑”组合,此处将二者结合是一种超常组词,写出了书中人物生活的酸楚。
3.3. 语域变异
“Leech认为语域变异也就是一种文体中借用其他文体或语域的表达方式 [4] 。”我们常见的方言用于普通话,外语用于汉语,古语用于今文等都是语域变异。在《上海的狐步舞》中,语域变异主要包括外语进入汉语以及方言进入普通话两种情况,如:
(7) 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igolo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8) 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
例(7)属于在汉语小说中加入了英文单词,是一种语域变异,“gigolo”不仅写出了“小德”的轻佻,也表现出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社会的变迁。例(8)中“多咱”是方言词汇,进入了普通话小说,也是一种语域变异。
3.4. 矛盾表达变异
无论说话还是写文章都要做到前后文协调一致,不能相互矛盾,但有时为了取得独特的表达效果,言语表达者会刻意使用一些语义上相互矛盾的语言词汇,进而造成文章前后的不协调,而这就是矛盾表达变异。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也有此类变异修辞的用法,例如:
(9)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例(9)“地狱”和“天堂”是一对相反的词语,是矛盾的言语表达法,作者在此将二者放在一起使用,形成强烈的反差,同时将上海的腐朽罪恶和光鲜亮丽描述得淋漓尽致。
4. 语法变异
相较与语音和语汇方面的变异修辞来说,语法变异更注意搭配上的独特性,往往由多个成分共同协调形成变异修辞。小说《上海的狐步舞》多次运用语法变异,主要包括超常搭配、句子成分变异、简易线性变异等三种方式,对小说的情节进行述说,取得了不错的表达效果。
4.1. 超常搭配
词语在搭配时往往需要符合语法规则和语义逻辑,但有时为了使语言变得更生动形象,更贴合文本的实际情况,言语表达者会将一些符合语法规则但又没有语义逻辑的词组合在一起,以求给读者带来“陌生化”效应,这就是超常搭配。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作者主要运用主谓搭配变异、述宾搭配变异、定中搭配变异三种方式,形成小说语言的陌生化表达。
4.1.1. 主谓搭配变异
主谓搭配变异是指主语和谓语的搭配不符合一般的语义逻辑,却加强了小说语言的魅力。例如:
(10)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
(11) 拉车的心里,金洋钱滚着,飞滚着。
例(10)“旋律”是主语,“绕着他们的腿”是谓语,两者一般不能搭配使用,但此处将两者组合在一起形成主谓结构,不仅赋予“旋律”以人的动作,同时刻画出了音乐的飘逸和轻柔,沁人心脾。例(11)中“金洋钱”是主语,“滚着,飞滚着”是谓语,两者搭配使用显示了钱正在不断到来的路上,强化了赚钱的动态过程。
4.1.2. 述宾搭配变异
述宾搭配变异是指述语和宾语的搭配偏离常规的语法规则和语义逻辑,却使得小说语言更加优美和谐,例如:
(12) 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
(13) “随便那个cabaret里去闹个新鲜吧。”
例(12)“铺上”是述语,“月光”是宾语,两者的组合是不符合语义逻辑的超常规搭配,因为“月光”是无法被“铺上”的,但此处将二者组合在一起,却强化了月光分布之广。例(13)“闹”是述语,“新鲜”是宾语,两词在语义上本毫无关系,此处将这两词组合在一起,生动地刻画出了人物想寻找新事物的想法,同时也写出了“cabaret”的热闹,正是因为“cabaret”够热闹才会吸引人去寻找乐子。
4.1.3. 定中搭配变异
定中搭配变异是指修饰语和中心语的搭配偏离常规的语法规则和语义逻辑,于矛盾中凸显出事物的性状特质,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例如:
(14) ……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
(15)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
例(14)“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一般都是用来形容人物的,此处却用来修饰“交通门”,把原文中在灯光照耀下、呈现出五彩颜色的“交通门”巧妙地呈现了出来。例(15)中“古铜色”是修饰语,“鸦片香味”是中心语,作者在此处以“古铜色”形容“鸦片香味”,将视觉和嗅觉结合起来,把看不见的味道具象化,从而使人感受到那铁锈般的鸦片味。
4.2. 句子成分变异
句子成分在句子中都有固定的位置,如主语往往都是位于谓语之前的,但有时出于某种目的,言语表达者会故意改变句子成分的位置,将其前置或者后置,这就是句子成分变异。小说《上海的狐步舞》中的句子成分变异主要包含了状语后置以及主谓倒置两种情况,如:
(16) 刚坐下,楼梯的地毯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嗒嗒地。
(17) 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飘飘地。
(18) 醒回来了,上海!
例(16)中“嗒嗒地”是修饰“轻捷的鞋跟”的状语,原本应该放在前面,这里却将其后置,这是为了突出鞋跟发出的声响,表明是先听见了鞋跟的声响,而非先看见人,正所谓“人未至声先至”,同时也巧妙地展现了上海女子的雍容华贵。例(17)“飘飘地,飘飘地”是“站在华尔滋旋律上”的状语,这里后置是为了着重表现动作行为的状态,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也凸显了音乐的柔和轻盈。例(18)是主谓倒置,此处“醒回来了”是谓语,放在主语之前是为了强调白天已经来临,黑夜下的上海也已结束了。
4.3. 简易线性变异
语言是一种符号体系,线条性是其基本性质之一。冯广艺指出,语言符号线条性具有独特性,即排列在一条线上的语言单位要有区别,不能重复出现同一个语言单位 [5] 。但在言语表达中,为了达到强调语义、突出重点的目的,有时会重复出现同一语言单位,进而增强语言的感染力。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作者多次运用简易线性变异,突出语义重点,如:
(19) ……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
(20) ……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
例(19)“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就是线性变异,它超越了语言单位别异性的要求,使得同一语言单位反复出现,强调了鞋跟之多,也反映出了跳舞之人很多。例(20)“一大堆”重复出现,强调了夜晚影子很多。
5. 变异修辞的作用
小说《上海的狐步舞》大量使用变异修辞手法,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突现小说主题;同时从语言运用角度看,变异修辞的使用使小说呈现出独特新颖的语言美,取得了轻松幽默的讽刺效果,反映了穆时英在遣词造句方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5.1. 独特新颖的语言美
语言的变异使用能产生新奇别致的效果,符合读者求异的心理需求,同时改造语言形式、变换其语法功能等都体现出灵活多变的语言形式美,从而使读者在多变的语言形式中品味小说语言的独特美,感知文字背后蕴含的深厚思想主题,例如原文中的“淫欲味”一词由“淫欲”和“味”两词组合而成的,形成一种临时而独特的用词,将上海荒淫无度、腐败不堪的社会风气展现人前,让人们感知到大城市隐藏下的黑暗和腐朽;此外,小说中除了上文讲述到的变异修辞之外,还有多处停顿断线的表达,这些表达呈现出与前后文断接的形式美,如“月亮有两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小说中运用停顿断线的方式将所见的月亮变化情况巧妙刻画出来,不落俗套。
5.2. 轻松幽默的讽刺效果
《上海的狐步舞》中,作者力求通过描写黑夜的枪杀、母子的乱伦、工地的伤亡等来表现二十世纪上海的纸醉金迷以及畸形的社会生活。穆时英对这些事件进行描写时,综合运用各种变异修辞手法,再加上跳跃的镜头以及快速的节奏,使得作品语言富有表达力,同时深含讽刺之意,但作者的这种讽刺之意不是尖锐的,而是幽默的。正如骆小所所言“变异修辞遵循的是情感逻辑,而不是理性逻辑,它是发话主体情感激活的表现 [6] 。”在小说中,作者借助生动幽默的语言讽刺畸形的都市生活,如小说中的“古铜色的鸦片香味”,作者以颜色来描绘鸦片味道,“古铜色”正是一种深沉的、暗黄的颜色,以此类颜色形容鸦片味,可见出作者对鸦片的否定与痛斥,同时讽刺了都市繁华下的腐败和癫狂。
6. 结语
《上海的狐步舞》是穆时英描写上世纪上海都市生活的主要作品之一,小说语言新颖奇特,措辞生动风趣,表现出很强的变异性。本文对小说中的变异修辞现象进行梳理,发现小说中的变异修辞现象种类丰富,涉及语音变异、语汇变异以及语法变异。小说《上海的狐步舞》在语音层面主要运用摹声变异,由此创造出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声音世界;语汇层面主要运用同素连用、超常组词、语域变异和矛盾表达四种方式,增强了小说语言的表达力和独特性;语法层面运用了搭配变异、句子成分变异以及简易线性变异三种修辞方法,对小说中的人物和现象进行刻画,凸显了小说的重点,增强了文章的灵动美,使小说呈现出独特新颖的语言美,取得了轻松幽默的讽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