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拉丁语中的Roma,意为“罗马城”,起初这个词并没有与艺术流派联系在一起,直到中世纪时,该词的词源学意义才发生了奇特的转向,变成了“romance”(罗曼司),意为传奇,指的是那些关于骑士、魔法、爱情的传说,尤其是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传说。广义上的浪漫主义是指一种思潮,是对在启蒙运动中占统治地位的文学学院主义和哲学唯理智论的论战和批判的一种思潮,也是“一场欧洲文化运动或是一组相似运动的集合体” [1] 。它“在象征性和内在化的浪漫情境中发现了一种探索自我、自我与他人及自我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工具” [1] 。浪漫主义作家打破了古典主义理性化甚至教条化的叙事方式,认为想象作为一种能力比理性更为高级且更具包容性,而这也是浪漫主义作家与古典主义作家划清界限的一个重要部分。
浪漫主义时期是美国文学的繁荣时期,所以也称为“美国的文艺复兴。”一般认为美国的浪漫主义文学时期介于十九世纪初至1865年美国内战结束之间。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出现,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美国革命的胜利和美利坚合众国的建立。18世纪是革命的时代,彼时美国已经在美洲站稳了脚跟,但文学上却依旧依附于旧世界,为积威之所劫,因此,这个新生的共和国亟需在文学上推陈出新,创造出属于新世界的文学。在这种“内忧”和“外患”的双重影响下,属于这个年轻国家自己的文学便应运而生了。华盛顿·欧文出版的《见闻札记》标志着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开端,惠特曼的《草叶集》是浪漫主义时期文学的压卷之作。此外,新英格兰超验主义奠基人艾默生则在他的演讲《美国学者》中,直接发出了他的呼喊,这些作家一同发出了这一时代美国文学的最强音。
现实主义文学则不尽相同。作为文学的一个专门术语,现实主义最早出现在18世纪德国的剧作家席勒的理论著作中。但是,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文学流派和创作方法的名称则首先出现于法国文坛。R·韦勒克的《文学研究中现实主义的概念》一文,追溯了现实主义术语在欧美各国的发生史。这个概念在文学领域的具体运用是1826年。在法国,法国小说家商弗洛利(Champfleury)用现实主义当作表现艺术新样式的代名词,他于1850年在《艺术中的现实主义》一文中,初次用这个术语作为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艺术的标志。就如同浪漫主义文学对古典主义文学发起了猛攻一样,现实主义文学一出现,就开始了对浪漫主义文学的批判。R·韦勒克从现实主义反对浪漫主义的文学史背景来诠释这层涵义:“它排斥虚无缥缈的幻想、排斥神话故事、排斥寓意与象征、排斥高度的风格化、排除纯粹的抽象与雕饰,它意味着我们不需要虚构,不需要神话故事,不需要梦幻世界。” [2] 简而言之,现实主义文学很大程度上摒弃了浪漫主义文学所讴歌的美好,转而追求客观性,为那些堕入贫困被边缘化的弱势群体发声。显然具有素朴的人间情怀和人道精神。
一般认为美国现实主义文学起源于美国内战的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且惨烈的内战摧毁了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幻想,人们开始痛定思痛,开始观察起生活的真正面貌。现实主义蓬勃发展的时期,则是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年代。经历了革命的腥风血雨,资本主义社会的确建立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所谓“理想王国”。然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讴歌的社会却并没有出现。尽管在这个物质高度发达的社会里,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但这种美好的社会却并不是人人都能从中受益。人们需要以一种新的冷静的眼光重新看待现实并思考自己的命运,寻求改善自己生存处境的方法。于是,追求客观冷静分析解剖现实的社会心理和风气随之形成。在这样的世界里,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昔日“美国梦”所带来的美好被人们抛在了脑后,从无数的对于社会的批判中,读者又一次地被置身于当时当地,重新领会了彼时的众生相。
2. 浪漫与现实的碰撞
2.1. 钟情于美景,着眼于现实
良辰美景往往都是浪漫主义作家们最善于着手的点。他们妙笔生花,用自己的笔讲述着乡间的奇闻轶事。现实主义作家们则褪去了那份对于田间地头的憧憬,甚至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对饱受风霜却得不到温饱的贫民百姓长叹一声世事不公。而《瑞普·凡·温克尔》则从两方面分别给读者们展现了这个世界的不同画面。
2.1.1. 新世界的世外桃源
工业革命的发展是浪漫主义发展的一个重要推手。在这期间,使得城市化进程大大加快,同时也加剧了社会阶层的分化,资产阶级在战胜了封建主义之后,他们所宣称的美好社会并没有到来。资本的逐利让人们日渐丧失人性,人们在工厂里,度过无边无际的一天又一天。这一过程引起了人们对于工业化的厌恶,因此,浪漫主义作家们在同情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时,又寄情于山水,开始尽情的讴歌乡村生活的美好和乡间的美景,无比热情的谱写着自己对于自然,甚至是超自然力量的热忱,而这也构成了浪漫主义的其中一个特点。欧文便是其中的代表。美国浪漫主义文学在一出现时,众多文人墨客就想要创造出一种有别于旧世界的独特文风。因此,书写新世界的良辰美景便是其中一个突破口。小说的一开始,就有一幅图画般的美景映入眼帘。哈德逊河缓缓流过,河的另一边则是一望无际的山峦。万里无云,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新世界的众多美景是旧世界难以名状的。“四季的每一转换,气候的每一变化,乃至一天中每一小时,都能使这些山恋的奇幻的色彩和形态变换。” [3] 由远及近,由表及里,将读者置身于遥远的新英格兰。由于气候不同,他们大洋彼岸的“同胞”在不列颠很难看到一望无际的蓝天。在那里,取而代之的则是终日阴雨绵绵,在城市里还要呼吸着工业化而带来的废气。与之相对的,尽管新世界晴空万里的模样令无数旧世界的百姓心驰神往,但读者细细品读之后又会发现,新世界的这些善男信女们“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这又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两个世界的距离。
此外,浪漫主义作家们还擅长用超自然的力量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让整个故事变得更为传奇甚至魔幻化,从而进一步地勾勒出了自己想象中的生活和世界。在小说里着墨甚少却贯穿剧情的一口仙酒便是这种观点的体现。有一天,温克尔在山上邂逅了一群玩着九柱戏的人们,这群人与他把酒言欢。酒过三巡,没过一会儿温克尔便沉沉睡去了。醒来之后,当他再回到镇子上,却发现天下早已换了新面貌,国王的子民变成了叫做“美利坚合众国”的公民。这一口酒,不仅仅联系了瑞普现在和未来的生活,还体现出了浪漫主义作家们丰富的想象力。艺术作品“是一面旋转着的镜子” [4] ,它“全面体现了艺术家的心灵”。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百姓们苦不堪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瑞普·凡·温克尔也仅仅是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因此,欧文给温克尔安排如此情节,给了这个可怜人一个不一样的归宿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想象力。
2.1.2. 更为残酷的生活
总之,相当一部分的浪漫主义文学家通过对于乡村的讴歌,体现出了对城市生活和工业化的排斥。然而现实却是,乡村的贫穷和不便以及城市生活的便利全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相反,他们认为寄情于山水就可以让自己在精神世界中获得富足,从而割裂自己对物质世界的需求,显然这种想法是片面的,他们笔下的现实也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世界,而是“完全经过情感投射的现实” [4] ,是“作者心灵现实的总结与抽象” [4] 。换言之,他们笔下的世界是不够客观的,不够实际的。平旷的土地,俨然的屋舍,以及“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确实在他们的笔下生出了不一样的色彩,可是这些男男女女也并没有呈现一副“怡然自乐”或者是“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样子,可见,现实与想象的距离还是相去甚远。而现实主义作家们则突破了这一局限性,这些作家们的眼光更加着眼于现实生活,向读者们揭露了社会的不公。
新世界的良辰美景之下,也藏着对于生活的无奈。在这广袤无垠的从山脚下,来来往往的人有时会看见“乡村轻烟袅袅,树丛中隐约地闪露出农家的木屋顶 [3] ”,那正好是山上的青葱转变为近处一片新绿的地方,瑞普·凡·温克尔就住在此地。尽管自己的祖先曾经征战四方,但是这份勇敢的贵族精神一丝也没有传到他的身上。他终日游手好闲,得过且过,自己家的家事不闻不问,“对所有一切有好处的劳动感到不可克制的厌恶” [3] ,今天去钓鱼,明天去参加集会,或者是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人把他找去干杂活了。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孩子也跟着一起过苦日子。儿子“衣不蔽体,野得不得了”,也颇似温克尔无所事事的生活态度。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是温克尔大梦初醒回到故土,他的儿子也确实继承了温克尔的“衣钵”——除了自己家的事情之外,什么都肯干,自己的历史在儿子身上也重现了。可见即便经历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一家的境况也属实没有得到太多的改善,这使人们不得不对浪漫主义小说家们所描绘的这个世界产生一丝怀疑。简言之,这样一个标榜了勤勉工作而几乎无视血统的社会里,依旧出现了旧世界的疑难杂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为了与温克尔形成鲜明对比,欧文特地设计了温克尔的妻子形象。尽管这个人着墨不多,但却能给人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自己的老公终日无所事事,温克尔的老婆便不得不扛下了这个家的一切,一个女人慢慢地担负起了本应该是男人做的工作。生活的重压逐渐地让她失去了耐性,良辰美景她早已无心去欣赏,纵使变成了一个娴于家事的“悍妇”,家里的窘状还是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正如杜少陵所写的那样,“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垄亩无东西”。更有甚者,当瑞普大梦初醒,打听她的去向后,人们也无奈告诉他,他的老婆因为生活上的琐事跟他人拌嘴,结果血管破裂,被活活气死了。“你耕田来我织布,夫妻恩爱苦也甜”的理想主义形象在欧文的笔下是不存在的,相反,当温克尔在新生活中安顿下来后,他对于自己老婆的去世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政治的。共和国和帝国的变化在他心里没有多大的印象,他“只知道一种专制,他在它的压迫下吃了多年苦头,那就是妇人的专政” [3] 。通过这种巧妙的手法也含蓄地表达出了欧文哀民生之多艰的心境,感叹新世界的百姓也如同旧世界的一般艰难。
总而言之,彼时人们的生活与浪漫主义文学家的描述相去甚远,而跟在旧世界别无二致。这样的创作手法一来拉近了新旧两个世界的距离,二来也让小说本身突破了时代的局限,一针见血地剖析出彼时新世界的众生相。
2.2. 革命的烈焰与暴乱的火苗
彼时正是革命与解放的年代,昔日满口仁义道德的皇亲国戚再也无法用虚伪的假面具掩盖自己沽名钓誉的本质,愤怒的人民揭竿而起,敢叫日月换新天。他们奋起反抗,只为建立起一个属于理性和自由的王国。
2.2.1. 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尽管这些文人墨客钟情于想象,却又从来都没有将理性完全抛在脑后。在大胆地借助自己想象力将现实与理想甚至是超自然力量紧密结合的同时,欧文也将自己的希望寄情于年轻的祖国。
正如前文提到的,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下,自由与平等的思想也飘到了北美这篇“蛮荒大陆”上,新世界的人们也不堪忍受其宗主国的压榨揭竿而起。终于,有识之士们一篇洋洋洒洒的《独立宣言》把对于自由与平等的渴望牢牢地融在了这个新生共和国的血液与记忆里。这些政治家们群情激愤,慷慨激昂,他们愤怒地驳斥大不列颠的暴行,声称大不列颠国“在位国王的历史,是接连不断的伤天害理和强取豪夺的历史”,而这些暴行的唯一目标,就是想在这些州建立专制的暴政。小说中也提到了这些对于瑞普·凡·温克尔感到无比陌生的词——星条旗、华盛顿将军、选举、民主、邦克山……在茫然无措的凡·温克尔听来,完全莫名其妙。
小镇上的一个小插曲也从侧面体现出民主与共和的观念也已深入人心。当温克尔对这一点感到诧异时,他看到了一场演讲,也正是在这里,他听到了那些令她感到错愕不已的东西,随后,那名演讲者就问他是支持联邦党还是共和党。诚然,美利坚合众国成立伊始就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熏陶,接受了主权在民和天赋人权的学说,即人民是主权者,政府的一切权利来自人民。除了《独立宣言》,这样的精神还贯彻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例如,联邦党和共和党的确是彼时美国的最大的两个党派,百姓们通过全民公投的方式间接决定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这一举措不仅为洛克的天赋人权学说和法国启蒙思想中的主权在民学说提供了现实依据,也为后代民族主义国家的兴起和反抗提供了蓝本。而欧文则巧妙的抓住了这一点,用质朴而生动的语言,写出了彼时政治生活已经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它早已成为了美国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
2.2.2. 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内战结束后,现实主义者们痛定思痛,终于发现仅仅通过描绘理想中的世界已经难以说服甚至“哄骗”到读者们,昔日《独立宣言》里的乌托邦社会也变成了政客们的一纸空文和空头支票,这场战争终究演变成了帝王的游戏。与浪漫主义作家们尽情讴歌革命中的英雄截然不同,现实主义作家们在进行对于战争和国家政治生活的描写里则显得小心翼翼,倾向于描写“战争与生活中的人”,即小人物在大环境中的遭遇,甚至不公。尽管欧文并非现实主义作家,但他的行文中也含蓄地表达出了他对于这种社会的写实乃至隐隐的忧虑与不安。
首先便是瑞普·凡·温克尔的生活状况。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他的家境本身就相当贫寒,而这个新生的共和国也并没有将他的儿女带入衣食富足的境遇,儿子倒也是跟他一样游手好闲,与“美国梦”所倡导的勤勉格格不入。至于老瑞普·凡·温克尔本人,则成为了镇上独立之前的一本“活历史书”,而小说的最后,欧文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局——尽管很多人并不相信这是他的亲身经历,觉得瑞普·凡·温克尔是一个神经病,但是老一辈荷兰殖民者却都相信他的传奇故事,甚至有的怕老婆的男人也希望能从温克尔那里喝到这么一口安神的酒。可见,瑞普·凡·温克尔的生活只是起到了以小见大的作用,一众乡里百姓都希望能够跟他一样摆脱现实的生活,这便说明,这些人的生活也跟瑞普一样并不称心如意,因此,他们便寄希望于瑞普·凡·温克尔的故事甚至是幻想,以此在并不宽裕的生活里聊表安慰。尽管欧文的文风与后世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文学还有所差距,但他对于细节的描写与刻画无不体现出他创作上的前瞻性。
虽然欧文并没有像后世的现实主义文学家一样指出彼时美国政治的局限性,但是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方式对这种制度表示出了一丝担忧和怀疑。当瑞普回到了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时,他看到了那面熟悉的乔治三世的画像,然而“国王陛下”却带上了三角帽,穿上了蓝军装,而且画作的下方赫然写着“华盛顿将军”。显然,在这些人的心中,革命与他们无缘,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见到自己国家国父的英姿,在他们眼里,所谓的“华盛顿将军”可能就只是某位大人物把以前的国王推翻之后,自己在这片乐土上称孤道寡而已。当一无所知的他声称他忠于国王陛下,也就是彼时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当即就被群情激愤的民众们说成是“保皇党”,甚至对他起了杀心。原文中“保皇党”使用的是“Tory”一词,这个词指的是英国保守党的前身托利党,由于独立战争期间英国首相小威廉·皮特便是托利党人,这一称呼在新世界便成为了对北美大陆保皇党的蔑称。实际上,独立战争期间,十三州殖民地“仅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支持独立,三分之一的人选择恪守中立,还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继续成为英国的子民”。显然,无数的作家为祖国的民族英雄们歌功颂德,但彼时却没有出版社愿意为保皇党人著书立说。在革命前为了独立也好,忠于国王也罢,人们此时都带上了相同的面具,为的不再是立场,而是铲除异己。人人都变成了马基雅维利式的人物,精明如狐狸,凶猛如狮子,多数人众口一词,少数人就会随大流。这个看似不寻常的插曲也让读者回忆起了彼时美国的政治和人心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这个所谓“自由,民主的灯塔”也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光鲜亮丽。
3. 结论
尽管华盛顿·欧文本身属于浪漫主义作家,但欧文以拔群的写作手法,一方面,通过环境描写和对人物的刻画,以及彼时政治生活的叙述,让《瑞普·凡·温克尔》这部作品打破了浪漫主义本身的局限,且含蓄而朴素地传达了现实主义文学的部分特征,另一方面,也让其创作出了区别于旧世界的“新世界文化”,华盛顿·欧文因此名垂青史,无愧于“美国文学之父”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