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隐喻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可以沟通本体概念与喻体概念,从而使行文生动有趣。在散文体裁的文本中,作者可以利用隐喻传情达意和进行意境塑造。1980年,Lakoff和Johnson出版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将概念隐喻理论进行了系统化,赋予隐喻作为思维方式的新视角。因此,在概念隐喻理论指导下研究散文隐喻,可以跳出传统文学和语言学的束缚,为深入探究散文英译和隐喻背后的认知成因提供土壤。张培基是中国当代著名翻译家,其双语功底深厚,曾为《中国翻译》汉译英专栏撰稿。《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是现代散文英译的典范,其译文生动隽永,广受业界好评。国内目前结合概念隐喻理论解读中国散文的研究较少,且文本大多集中在古典散文。因此中国现代散文的概念隐喻视角剖析仍有很大研究空间。
2. 概念隐喻与现代散文
2.1. 隐喻与概念隐喻
隐喻最初被当做修辞手段,用来描述语言现象;对其研究停留在语言学层面 [1]。而在20世纪以来,随着学界对心理学的深入探究,语言学相关领域也得到进一步拓展。认知语言学强调语言沟通了人类的认知和客观世界 [2]。因此,隐喻不再仅是语言层面的一种修辞手法,而是反映着人们对某事物或抽象或具体的概念认知,即成为一种思维方式 [3]。Lakoff和Turner认为,身体、社会与文化经验影响着隐喻的生成与塑造 [4]。20世纪80年代,Lakoff和Johnson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提出概念隐喻理论,将认知科学知识引入隐喻,促进语言学的认知转向 [5]。概念隐喻理论是指从熟悉、简单的源域到陌生、复杂的目标域的图式结构映射。映射无法一蹴而就,它基于人类社会已有经验概念,从已有迁移到未有 [6]。在Kövecses看来,借助隐喻,陌生概念最好由熟悉且具体的内容来替代。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经归纳总结后呈现出系统性的概念体系 [7]。反之,系统性的概念体系也会结构化人类的认知,使思维呈现出某群体、某地域或某时间段的典型特征。因此,概念隐喻将折射出不同语言背后使用群体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对民族心理、哲学本源、认知范式等研究都有所裨益 [8]。
2.2. 现代散文的隐喻研究
散文,就现代意义而言,是指与“小说、诗歌、戏剧并行的一种文学体裁” [9]。散文行文最为自由,通常使用第一人称手法,来真实地袒露情感、展现个性、抒发生命体验 [10]。现代散文神聚形散、意境悠远、语言隽永,为英译带来形式与内容的双重考验。
笔者在知网上搜索隐喻与散文两个关键词,发现现代散文的隐喻研究分为两类:一是把隐喻当作通常意义上的修辞手段;二是借用概念隐喻,将隐喻当作一种认知手段。隐喻在散文方面的研究初期盘桓在修辞层面,即语言表象。赵晓彬就语言的聚合结构区分散文中的隐喻与转喻以及背后的信息传递方式 [11]。朱曦同样借隐喻探究散文,回溯五四以来现当代散文的发展历史与流派特征,得出散文当是文化之“散”与意义之“活”的结合体,盘活散文的情感、知识与趣味 [12]。而把中国散文从现代认知语言学视角来研究的论文数量比较少。金立和余月秋在概念隐喻理论的指导下,结合《孟子》散文的对话性特征,阐述孟子观中的类比性内容,点明文本的短语、语句和篇章的隐喻系统 [13]。另一主要研究者为舒舟,其研究认为,鉴于中国古典散文中的意象与中国文化紧密相连,译者在翻译时得从认知方式入手,探究意象背后的文化联想,根据上下文语境选择合适的翻译策略及技巧 [14]。
综上,笔者发现,据文献搜索,国内核心刊物对中国现代散文的隐喻研究还停留在修辞阶段,而概念隐喻理论下的散文研究更是集中在古典散文领域。因此,用概念隐喻理论来研究现代散文英译目前还有较大发展空间。
3. 《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中的概念隐喻
Lakoff和Johnson将概念隐喻分为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结构隐喻是指用一个概念来认知另一概念,两个概念认知域不同,但各自拥有独立的结构化认识。方位隐喻依赖于人们对方位的常识,如上下内外。实体隐喻则将某概念映射到与人类经验相关的实体上。
3.1. 结构隐喻
结构隐喻以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使两种概念相映射,将描述一种概念的词语用于描述另一种概念。时间隐喻皆以时间概念理解与表达本体。作者将抽象的概念可视化,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转换为人人日常生活可见的、形象鲜明的现象,因此读者阅读起来自然感同身受。
例1:“深悔当时毫不自觉,马马虎虎地过去了。” [15] (p. 17)
“I much regret having carelessly frittered away my school days.” (p. 18)
例2:“日子从水盆里过去”(p. 28)
“Thus the day flows away through the sink...” (p. 29)
例3:“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p. 28)
“But, ..., a new day is flashing past.” (p. 29)
时间的隐喻向来丰富。在本书中,“过去了”“过去”“闪过了”三个词,这些动词的使用表面似乎平平无奇,所以给予译者很大发挥空间。在上述三个例子中,时间分别对应动词“fritter”“flow”“flash”;基于此分析,时间指向金钱、流水和光影:时间像金钱一样被蹉跎、时间像流水从手隙间穿过、时间像光影一样闪过,即将抽象概念与人们的生活经验相联系。此三个隐喻也体现出时间的特征:每分每秒的细碎、无形、且最容易被忽视。
3.2. 方位隐喻
方位隐喻指人类按照空间排列组建的隐喻概念。人类与空间的相互作用会赋予方位概念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带有空间性质的词语在翻译时会根据其特性采用不同的英语词汇,从而使译文用词更丰富、形象塑造更生动。
例4:“情郁于中。”(p. 24)
“his pent-up emotion had to find a vent.” (p. 26)
例5:“他就把我们关在书房里。”(p. 30)
“he had me cooped up in my study.” (p. 32)
两例都指“困”这一概念:父亲接连遭受人生打击的抑郁之情“困”在胸中,无法找到宣泄口;作者巴金小时被教书先生“困”在书房里,所以向往外面自由的世界。“困”一字,就像篱笆一样圈出一片空间。在文中这片空间指的就是胸腔或书房。译者灵活运用动词,pen和coop都用来圈禁牲畜,因此也就赋予原文“牲畜无法逃出圈”的无奈之情和“人之如牲畜一般失去自由”的迷茫之感。
3.3. 本体隐喻
本体隐喻借实体来理解社会经验,对经验进行物质性描写,比如身体隐喻借身体器官的功能或形态描述某物体。
3.3.1. 身体隐喻
身体隐喻,即作者将文中本体比作人类身体的某一部分,本、喻体尤其形似。身体隐喻将人们自身的行为感受带入对文中对象的描写,读起来妙趣横生。
例6:“穴口”(p. 6)
“the mouth of cave” (p. 9)
例7:“一个断了颈子的盛酒的土瓶。”(p. 58)
“ its neck broken.” (p. 58)
人的身体部位也用来隐喻某事物的特征,而且这些用法都深入生活。在此笔者试举两例。一是“洞穴的入口”,此“口”通人的“口”,文中螃蟹进入洞穴通食物进入人体。同理,瓶子靠近瓶口最纤细的位置,比照人体结构,被比作“颈”,即脖子。由此可见身体隐喻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形似,穴口的样子等同于人的口,而花瓶中间纤细的样子等同于人的身体轮廓。
3.3.2. 实体隐喻
实体隐喻,即作者将文中本体比作外界在形状上相似或功能性相通的某一物体。通常,译者会找到译语文化中相对应的实体概念,比如原文的“树荫”与译文的“羽翼”;除想象力外,要求译者精通译语文化。
例8:“牛的一毛”(p. 65)
“a mere drop in the ocean” (p. 66)
例9:“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p. 65)
“not something in bits and pieces” (p. 66)
例10:“在你的庇荫下”(p. 65)
“under your wing” (p. 67)
原文中一些零散的隐喻结构呈某共同特征,即从一个实体对等为另一个实体。笔者抽取几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原作者撰写的“牛的一毛”是指自己对北平的记忆“多如牛毛”,而文中提及的只是其中之一。由于原文是老舍先生抒发对北平的热爱之情,那从他对北平记忆用“牛毛”来形容,说明对北平之情浓。就翻译而言,译者把“牛之一毛”译为“沧海中的一滴水”,把“牛毛”之多与“沧海”之辽阔与深邃对应,延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同时,“一毛”与“一滴水”都与原指意象形成反差。例9“枝枝节节”即“细枝末节”,指作者爱的是北平的整体,比如她的建筑气韵和精神面貌,而不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儿或个体。这里译者把“枝枝节节”植物的一部分,比作bits and pieces即碎片,是从物到物的沟通与对等。二者都有琐碎、边缘化的特征。而最后一例,则是按照“树荫遮蔽”到“保护”到“wing”的逻辑输出,“庞大的树荫”与“张开的翅膀”都覆盖一定区域,能遮风避雨,提供庇佑。
4. 《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中的概念隐喻英译
在笔者看来,本文中概念隐喻出现的原因有二:一在于英汉语言差异,即英语形合、汉语意合;二在于散文文体特征。纵观文中所举范例,汉语大多注重达意,词语的词性变化莫测,所以句子成分不完整或用语模糊也可成立。然而英语截然相反。英语作为一种形合语言,其所有结构都应完整,且讨厌句意模糊。而散文本身的形散神不散和意境塑造,更是将汉语的意合特质发挥到极致,加剧了语言结构和句意表达这两大英译挑战。就《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而言,体现语言结构和句意表达的概念隐喻呈现两种趋势,一是从无形化为有形,二是有形化为有形。“从无形到有形”囊括了本书中大部分概念隐喻。从本文来看,原文没有出现或点明的对象,在译文中加上某动词或名词,就将原来的概念具体化,实现了原译文之间的“神似”对应,不求“形”之契合。而“从有形到有形”的概念隐喻数量较少,基本集中在实体隐喻部分。因此就散文汉译英而言,若原文概念为实体,那在翻译时最好找到目的语对应的概念实体,即实体对实体;若原文概念为抽象,那译者得找到相似的结构、本体或方位概念,然后转化为目的语习惯的表达,即抽象对抽象或抽象对实体。
针对《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中概念隐喻两大特征,笔者将其隐喻对象依据翻译方法划分为意译、改译、仿译和直译四类。
4.1. 意译
意译,在原义的基础上,采用灵活的转义手法来灵活、顺畅地再现原文意义,即重在意义的传达。作者在充分理解原文内涵上作出正确选择,以时间隐喻为例。同样形容时间流逝,原文分别为“马马虎虎过去了”、“水盆里过去”、“在叹息里闪过”,译者洞悉作者写作的因缘,经过分析译为“fritter away”“flow through”“flash past”,时间指向金钱、流水和光影:时间像金钱一样被蹉跎、时间像流水从手隙间穿过、时间像光影一样闪过。
4.2. 改译
改译,是作者在理解原文的基础上,依据汉英语言差异,将汉语中内涵不露的情感和倾向显现化,重在风格的凸显和与读者的共情。同理,在空间隐喻中,译者借改译,反映了译者背后的心理活动。“困”这一空间概念,物理上指被局限在某一活动范围内,也可指人陷入某一种精神状态当中不可自拔。译者借有一定情感倾向的动词来表“困”这一空间概念:pen和coop都用来指圈禁牲畜,赋予原文“人之如牲畜一般失去自由”、“牲畜无法逃出圈”的落魄与无奈。
4.3. 仿译
仿译,不拘泥于原文的含义或形式,通过翻译技巧来概述主旨或关键信息,重在译入语的归化。本文中,仿译主要集中在实体隐喻,两个实体之间呈某共同特征。“牛毛”“枝枝节节”“庇荫”等,分别代表着沧海一粟、支零破碎和庇护等含义。不同于意译与改译的本体,仿译的本体都是实体,所以译者在译语文化中找到相似或相应的表达,使其译语更加地道。译者把“牛之一毛”译为“沧海中的一滴水”,“枝枝节节”译为碎片,“庞大的树荫”译为“张开的翅膀”。读者会发现,不同国家对世界有相同或相似的认知,所以英汉语中也会有相似表达。
4.4. 直译
直译在散文翻译中存在的前提比较苛刻。纵观全文,只有身体隐喻采用直译方法,将文中本体比作人类身体的某个器官。比如“穴口”直译为“the mouth of cave”,“断了颈子的盛酒的土瓶”为“its neck broken”。身体隐喻不仅本、喻体形状相似,而且读者在阅读时也会联系生活进行想象,比如文中螃蟹进入洞穴类似食物进入人体,让静态场景活起来,阅读体验更佳。
通过对散文隐喻英译方法的研究,结合其无形化为有形、有形化为有形的两大特征,笔者发现前者大多数情况下采取意译、改译、仿译等翻译方法,通过归化策略来再现原文神韵;而后者普遍采用直译,通过异化策略来描绘本体,引发人们的联想。鉴于《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中前者特征为主流,后者所占比重小,所以从整体而言,散文英译以归化策略下的意译、改译、仿译方法为主。总之,概念隐喻理论为需要较大程度发挥语言意合能力的文学体裁,提供了从简单、熟悉的源域到复杂、陌生的目标域的映射方式,帮助译者在原译文的隐喻转换之间提供一条可行路径。同时在实践操作层面,译者就隐喻背后文化背景和社会心理的异同,以意译、改译、仿译为主、以直译为辅进行翻译活动。
5. 结论
作为一种旨在传情达意、形式灵活的文学体裁,散文在文学界独树一帜。中国散文自五四以来步入现代新阶段,总体呈现出形聚神散、手法多样、意境深邃的特征。概念隐喻理论将隐喻从传统的语言学视角抽离出来,结合认知科学,赋予其认知方式的新视野。本文在概念隐喻理论的支撑下,整理了张培基《英译中国现代散文选》中的概念隐喻,从结构、方位和本体三层次深入探究。研究发现,现代散文隐喻英译呈现两大趋势:无形化为有形、有形化为有形。前者注重神似,只要源域与目标域有类比性与相似性,且符合译语文化,即神韵相似,就可能构成隐喻。后者偏重形似,即单纯从实体或联想形状上相似,就直接构成隐喻。就翻译方法而言,前者多采取意译、改译、仿译等翻译方法,通过归化策略来再现原文神韵;而后者普遍采用直译方法,通过异化策略来描绘本体,引发人们的联想。在此过程中,概念隐喻理论启示译者从认知方式入手,探究源语背后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心理,以意译、改译、仿译为主、以直译为辅进行翻译活动,结合语境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基金项目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当代西方对孟子思想的诠释及其回译研究”(编号:20YJAZH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