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英语和汉语中,动词、形容词、前置词等置于其补足语之前,因此可视之为中心词在前的语言。而维吾尔语等阿尔泰语系语言的中心词置于其补足语之后,因此可视之为中心词在后的语言。通过以下三例可以看到其异同:
英语 1) Open the book.
汉语 2) 打开书。
维吾尔语3) Kitap-ni ač.打开书!
书-ACC开
在例1)、例2)中,动词open和“打开”出现在其补足语the book和“书”之前。然而,维吾尔语的情况恰好相反:例3)中的动词ač“开(祈使式第二人称单数)”置于其补足语kitapni“把书”之后,形成了与前两种语言明显不同的结构,这是维吾尔语的无标记语序。由此可以看出,中心词设置是区分不同语言的一个重要参数。
然而,“中心词在前”这个术语并不意为一种语言中所有短语的中心词始终出现在其补足语之前:中心词在前的一些语言中,个别成分有时出现在补足语之后,形成中心词在后的结构。比如在现代德语中,短语中的介词、冠词和导句词就像英语出现在补足语之前,而助动词和主动词出现在补足语之后 [1]。
汉语虽然是中心词在前的语言,但也存在中心词出现在其补足语之后,从而形成中心词在后结构的情况。比如,《马氏文通》的“名字诸式”里分析一些有关“前加”“后附”之类的构词形式,在所分析的“多行不义”、“不仁不义”等词语中,后面的“不义”表示的是“不义之事”,“不”是“前加”;还有一些词语,如“仁者”、“言者”“智者”、“始作俑者”中,“者”表示的是“后附”。这些词语中出现的所谓“后附”是短语中的中心成分,能够形成自己短语。此类成分在现代汉语中并不少。
2. 中心词在句中的位置
在英语中,各种语类和短语通过合并,最终形成时态短语TP(tense phrase),即传统所谓的“句子”。形成时态短语时必须遵循三项原则:1) 中心词原则:任何句法结构都是中心词的投射。2) 二合法原则:任何句法结构都要遵循二合法(或“二分枝”)原则。3) 扩展投射原则:定式时态成分必须扩展成为TP投射。
根据这三项原则,图1和图2中会形成如下时态结构见图1和图2 [2]:
不难看出,以上树形图的每个短语结构都是一个中心词的投射,而在所有的短语中,中心词一直居于左边。整个句子是处于中心位置的时态成分are (图1)和has (图2)的投射。
![](//html.hanspub.org/file/6-2910769x9_hanspub.png)
Figure 1. The structure of tense phrase in English
图1. 英语时态短语结构
![](//html.hanspub.org/file/6-2910769x10_hanspub.png)
Figure 2. The structure of tense phrase in English
图2. 英语时态短语结构
受严格的主谓人称一致性关系的支配,维吾尔语的完整句里除了时态还必须出现人称成分,其中处于核词心位置的时态成分最终投射成时态短语TP [3]。另外,主语、宾语和状语后都要缀加相应的格语缀。按照VP-Internal Subject Hypothesis (=VPISH,“主语源自动词短语内部”,Radford 2004),当图3中的动词短语mäktäp-kä bar-“去学校”跟时态成分-dim(过去时第一人称单数)合并时,mäktäp-kä bar-内部的主语män为了获得主格,移到TP底下的KP位置,män从VP底下的KP位置移出来后在原位上留下语迹。例如:
4) män mäktäp-kä bar-di-m
我 学校-DAT 去-PAST-1sg
我去了学校。
例4)用树形图表达如下(见图3):
![](//html.hanspub.org/file/6-2910769x11_hanspub.png)
Figure 3. The structure of tense phrase in Uighur
图3. 维吾尔语时态短语结构
偶尔也有时态成分不出现的可能性,但母语者凭语感能感知其存在(即被省略)。
“一个句子是一个时态短语”这一说法也适合汉语的语言实际。由于汉语的名词性语类缺乏格变化,因此不存在主语从动词短语内部移出来,移到相应的位置上获得主格的语法现象。句中表示语法时态的词语比较自由,有时以实体形式,有时则以零形式出现,如图4(a):
T的位置也可以由表示时态的(或与时间有关的)“将”、“曾经”等词填充,如图4(b)、图4(c):
(a) (b) (c)
Figure 4. The structure of tense phrase in Chinese
图4. 汉语时态短语结构
维吾尔语中若时态、人称成分不出现,句子则不合语法。
3. 名词化短语中的核心词
英语有动名词性(gerundive nominals)、派生性(derived nominals)和中间性三种名词化形式,其中,中间性就是带有-ing成分的gerundive nominals,但它的诸多特征使其相似于derived nominals [4]。Frederick J. Newmeyer把乔姆斯基的论证用别的术语来称呼 [5]。
维吾尔语中,在动词短语上缀加意义稍有差异的-š,-mAK,-GU三种成份来可以形成名词化短语。一般情况下,名词化短语中的使役论元不出现,如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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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5. The structure of nominalized phrase in Uighur
图5. 维吾尔语名词化短语结构
上例表示“读书”这个事件,其中,名词化短语(NOMLP)的主语,即空位e与主句主语一致。在整个短语中,名词化成分-š处于核心位置。
根据VP-internal subject hypothesis,原来处于名词化短语(NOMLP)内部的动词短语(VP)底下的名词(N)最终移到TP底下的主语位置。在下面的含有名词化短语kitap oquš“读书这一事件”的完整句tursun kitap oqušni bašlidi“吐尔逊开始读书”这一结构中,我们能够看到NOMLP底下的VP的主语如何最终移到TP底下的KP位置,如图6:
“吐尔逊开始读书”
Figure 6. VP-internal subject hypothesis of Uighur Tense Phrase
图6. 维吾尔语主语源自动词短语内部假说
图6中的句子主语tursun原来居于NOMLP底下的e的位置,即VP的指示语位置。它移位两步后移到TP底下的KP位置,即TP的指示语位置,其移位过程是:首先移到T'底下的VP的指示语位置,在原位N下留空位(e,即empty),然后移到TP底下的指示语位置,在相应的N下留下语迹(t,即trace)。
汉语没有动名词或显性的名词化成分,但这并不意为汉语没有对应于其他语言的动名词形式。设想汉语曾经是否存在过用于名词化的“后附”字,而这种“后附”字未被普及,或丢失。比如,“这本书的出版”这一短语中的“出版”是带名词性质的动词,对应于维吾尔语或英语的动名词。这种对应性为把它当作名词化短语(即“动名词”)来处理创造可能性。见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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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7. The structure of nominalized phrase in Chinese
图7. 汉语名词化短语结构
在图7中,名词短语“这本书”与相似于领属格的“的”合并,形成领属格短语(GENP)“这本书的”;动词短语“出版”与零形式“名词化成分”合并,形成名词化短语“出版”,其中,VP底下的N的位置由主句主语控制;领属格短语和名词化短语相互合并,最终形成更大的名词化短语“这本书的出版”。
实际上,这个结构表示“这本书的出版”这件事,这种名词化短语在句中以整体性地出现,如图8(a):
图8(a)中,句子主语“我”支配“[e[看电影]]-Ø”里的e。当然,e上也可以出现其他使役者,如图8(b):
(a) (b)
Figure 8. The structure of nominalized phrase under TP in Chinese
图8. 汉语TP内名词化短语结构
4. 关系从句(即“形容词化短语”)中的核心语
维吾尔语的关系从句(即“形容词化短语”)在动词短语上缀加-γan/-qan/-gän/-kän附加成分来实现,其功能和意义相似于一般所说的英语关系从句(Relative Clause),在维吾尔语传统语法中被称为“形动词”,在生成语法框架进行研究的关著述中称之为“形容词化短语” [6]。这类关系从句修饰静词性短语。例如:
5) 维吾尔语[[ič-i-dä 30 adäm bol]-γan] aptobus
里面-POSS.3sg-LOC 30 人有-ADJL 公交车
英语 The bus, in which there are 30 people
汉语里边有30个人的公交车
在例5)的三个语言的对比中可以发现,维吾尔语的关系化策略在动词短语上缀加-γan来实现,英语则使用wich、who之类的标句词,而汉语无明显的关系化成分。
在维吾尔语中,关系化的名词从原位移出来,居于中心语位置,在原位上留下一个空位,即维吾尔语的关系短语是空格型的 [7]。例如:
6) qiz kitapoqu-di.
女孩书 读-PAST.3sg
女孩读了书。
通过关系化其主语和宾语,可以形成以下两种关系从句:
7) a.[[eikitapoqu]-γan]qizi
书 读-ADJL女孩
读书的女孩
b.[[qizeioqu]-γan]kitapi
女孩 读-ADJL 书
女孩读的书
例7) a的关系从句的形成过程在树状图中表达如图9:
关系短语研究在现代汉语研究中也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何元建(2011)在其著作中讨论过有关关系语句的问题 [8]。
多数情况下,汉语是中心词在前的语言,但通过比较例(5)的维吾尔语和汉语的关系从句结构,我们不难发现它们的结构比较相似,即在这两个语言中,被关系化的名词从原位移出,置于被修饰的中心语位置。这一情况与英语的关系化策略正好相反。比如我们分别关系化“女孩看电影”这个句子的主语和宾语,就可以得到以下两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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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9. The structure of adjectivilized phrase (relative phrase) in Uighur
图9. 维吾尔语形容词化短语结构
8) a.[[ei看电影]的]女孩i
b.[[女孩看ei]的]电影i
以同样的方式,“女孩正在看电影”形成:
9) a.[[ei正在看电影]的]女孩i
b.[[女孩正在看ei]的]电影
从例8)、例9)可以看出,汉语的句子关系化以后,在被关系化的成分之前出现“的”字,我们可以称之为“关系词”。这里必须分清“的”字的几种功能:1) 领属格(genitive case)功能。这一功能相当于维吾尔语领属格语缀-niŋ的功能。维吾尔语的各种格语缀缀加在静词性语类上,形成格短语KP(case phrase)。汉语语法中虽然不用“格”这一术语,但通过对比,我们能够看出“的”字的领属格功能正好与之类似。因此我们把图7中的“的”作为“领属格”来处理,这样,它能形成领属格短语。这种处理方法无独有偶:Radford称英语中的‘s为genitive case (“领属格”),并说genitive DPs is DPs which carries the genitive case suffix ‘s [1],而‘s的功能类似于“的”。因此,我们把同样起修饰作用的“的”称为“‘领属格’”毫无过分。2) 关系化作用。这是它的另一个重要功能。3) 构词功能。比如在“卖肉的”等词语中的“的”具有构词功能。从这一点来讲,它的前两个功能与这个功能有本质性的区别,需要分开处理。除此之外,“的”还有句末语气助词的功能 [9]。
例(8)、例(9)的关系从句也是空格型的,见图10(a):
或,如图10(b):
(a) (b)
Figure 10. The structure of relative phrase in Chinese
图10. 汉语形容词化短语结构
在图10(a)和图10(b)中,“的”与动词短语合并,形成关系短语RELP (Relative Phrase),这表明“的”在这些结构中处于核心语位置上。这一点上它与维吾尔语的类似结构有共性。
5. 结论
中心词位置是确定语言特性的一个重要参数,中心词位置的不同会导致语言之间产生差异。本文通过在生成语法最简方案框架内分析英语、汉语和维吾尔语的时态短语、名词化短语和形容词化短语,尝试找出中心词位置的不同所产生的差异。通过分析一些实例,发现:
1) 在一个语言中中心词的位置不一定始终固定不变。中心词在前的语言中也会出现中心词在后的结构,比如德语中的一些结构属于这种特例。此假设为分析汉语中的一些结构提供了依据。汉语虽然是中心词在前的语言,通过与维吾尔语的一些类似结构对比,发现汉语也存在中心词在后的结构。
2) 一些理论假设不一定适用于所有的语言。比如“主语源自动词短语内部”这一假设是生成语法最简方案理论中的重要规则之一,但此规则不必硬套到汉语。
3) 通过分析英语、汉语和维吾尔语中的形容词化短语,发现汉语和维吾尔语的形容词化短语具有共性,即都是空格型的。
4) 汉语的“的”字有几种不同的功能,如领属格功能、关系化功能和构词功能等。在分析具体句子时必须分清这些功能。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民族语言形态句法类型学研究》(项目编号:18ZDA298)的阶段性成果。
附录
3sg:第三人称单数;
ACC:宾格成分;
ADJL:形容词化成分;
ADJLP:形容词化短语;
D:冠词;
DP:冠词短语;
GEN:领格;
GENP:领格短语(“的”字短语);
K:格;
KP:格短语;
LOC:地点格成分;
N:名词;
NOML:名词化成分;
NOMLP:名词化短语;
P:介词;
PAST:过去时;
POSS:从属成分;
POSSP:从属短语;
PP:介词短语;
PRN:代词;
REL:关系词;
RELP:关系短语;
T:时态成分;
TP:时态短语;
V:动词;
VP:动词短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