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小说《防守》第一次出版在纳博科夫欧洲流亡期间,刊登在俄文流亡者季刊《现代纪事》上。小说最引人关注的是它的游戏特征,它将纳博科夫在写作上的实验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国内一般评论者偏向重视这部小说的叙述策略和技巧,对其思想内容则有所忽略。本文试图从身份意识、空间意识、时间意识三个方面简要论述《防守》中的流亡意识。
2. 身份意识
“流亡者”是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一个重要身份符号。流亡身份与流亡意识是解读纳博科夫作品的一把不可或缺的钥匙。纳博科夫一生都在流亡,而文学创作几乎贯串了纳博科夫的整个流亡生涯,可以说流亡意识在其每部作品中都有所流露,其中比较明显的有《玛丽》、《眼睛》、《塞·奈特的真实生活》等作品。作家在这些作品中对俄国流亡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的群体他们隐秘而复杂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探索。同样地,在《防守》这部作品中,流亡意识首先源于主人公自身的身份问题。作为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流亡者一方面既无法改变自身的俄国人身份,另一方面又无法回到自己的故土,身份的认同成了这些人最为强烈的渴望。
小说《防守》以“身份”开场,以“身份”结尾,主人公所遭受的身份认同困境可以说贯穿作品始终。小说介绍,“卢仁”实际上是主人公父亲的名字,“他的父亲——那位真正的卢仁” [1] (p. 1),而主人公真实的姓名却像一个讳莫如深的家族秘密般无人知晓。直到小说的结尾,他的真名才被人提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几个声音在叫喊。可是没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出人意料的情节,带给读者一种难以言说的错愕。正如有学者所提到的,“卢勤(即‘卢仁’)的死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被看做其饱受身份困扰的一场悲剧” [2] 。卢仁从童年起就被人们以父亲的名字称呼他,甚至,当其在未婚妻家被介绍给客人时,客人推断这个“卢仁同文学有某种关系”,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则如同一个不存在的人名。因此,卢仁终其一生都活在他父亲的阴影之下,他的本能即是要突破这一身份的禁锢,可以说“卢仁”身份问题即身份的自我确证始终与外界即他者的认同相互伴随与相互冲突。换言之,卢仁身上始终存在着个体与外部世界的冲突。那么,卢仁的“防守”其实既代表象棋比赛中的防守,同时也暗示了他在遭受个体与外部冲突时的自我防御。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姓名,可是又为什么说“没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呢?其原因在于这个名字背后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寓意,象征俄罗斯的历史与文化,而脱离俄罗斯土地的主人公只能是“卢仁”,而不能是别的什么。“缺少社会历史文化之根是卢勤的身份始终无法确立的重要原因” [2] 。而“卢仁”这一名字本身就暗含着某种虚无,正如纳博科夫本人在前沿中所写:“卢仁这个名字的发音,如果把‘u’拖长一些发成‘oo’,就和‘illusion (假象、幻觉)’一词同韵。” [1] (前言p. 1)于是“卢仁”成了“虚幻”,“卢仁的防守”也就成了“虚幻的防守”。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卢仁”这一名称是那一时代的俄罗斯移民身份丧失的隐喻,是所有俄罗斯流亡者在个体与时代的对抗中丧失个体身份的隐喻。俄罗斯的流亡者们,虽然借由流亡这一事实使他们获得了“流亡者”这一身份,但离开土地的他们不仅仅成了空间上的漂泊者,更成了精神上的无根者,俄罗斯这一身份归属仅仅成了一个“虚幻”的存在,唯一能留给他们的只有回忆。所以,“卢仁”不仅仅是作品中被称为“卢仁”的那个卢仁,而是千千万万的俄罗斯流亡者。
主人公卢仁由一位怪异孤僻的儿童而成长为象棋大师,最后到自我毁灭,这整个过程正是其自我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不断冲突的过程。卢仁的一生经历了三次转折,第一次转折是在他从无聊而难以忍受的学校生活遁入奇妙的象棋世界时,第二次转折在他的婚姻将卢仁从象棋世界拉回到现实之时,第三次转折则是卢仁重新回归自我世界,并在自我与外部的冲突中走向毁灭。这三次转折伴随着其身份的自我认同与他者认同之间的矛盾与对立。谁是卢仁?他的身份几乎隐没了。小说始于“令他最感震惊的是从星期一开始他就叫卢仁了” [1] (p. 1),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紧张”、神志不清、“发脾气”,所以,当他被赋予这个名字时,他的内心伴随着强烈的抗拒。他恨自己的父亲,对母亲也示以冷漠。从此以后他穷其一生都伴随着身份的困惑,而身份又恰恰是他据以建构自我存在的基础。最后他为了躲避与外人的接触,用象棋构筑起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将自己封闭起来,以至于当年同班的同学也记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当中年的卢仁回忆自己的过去,竟只能记起关于童年的模糊印象。正如文中的老卢仁所言,“他下棋不是图好玩,是在搞一种神圣的仪式。” [1] (p. 43)这种仪式其实表明了他在丧失了个人身份之后的一种自我认同。
卢仁为了与现实的世界拉开距离,在象棋中构筑起了一个自我的世界。与之对应是那些同他一样移民国外的俄罗斯流亡者们。这些俄罗斯的流亡者们在柏林建立起一个虚幻的小俄国,于是我们看到“一座又一座的俄罗斯文化孤岛……” [3] 而这些小型复制品,正如同卢仁的名字一般,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成为流亡者内心不可实现的乡梦。卢仁的防守也就是这些俄罗斯流亡者企图在异国他乡寻找俄罗斯之魂,即自我身份守护的缩影。
3. 时间意识
《防守》中对时间的特殊体悟反映作者及作品本身深刻的流亡意识。作为正处流亡的人来说,回忆对他们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现实和回忆的强烈对比使得“流亡意识”在人物的内心得到强化,小说中对回忆表现最深刻之处在于人物对时间的体悟。小说《防守》讲述了卢仁从童年到中年的整整一生,但是它在时间的安排上却并不是如传统的小说那样是按照线性的时间叙述的,它是跳跃的,也是碎片化的。“时间的进程”在小说的叙述中展现出一种张力。
小说在介绍了卢仁的童年生活后,突然跳跃到中年时期的卢仁,中间的历史被省略了,接着,小说又回溯了卢仁的父亲老卢仁的在世时的场景。在大的布局上,虽然《防守》在整体上讲述了卢仁从童年到结婚到死三个阶段的事件,但这三个阶段的事件之间并不是平稳地过度的,而是穿插了各种回顾。在细节上,时间的顺序也被一次次打乱,例如在小说的开头写道“许多年后,有一年没想到他神志清醒了” [1] (p. 1),接着突然插入了一段有关小卢仁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天的经历,随后,叙述立刻回归当下。于是,时间在作品中成了可以自由拼凑的组合,这一叙述方式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时间产生距离感,小说中讲述的“当下”和“多年以后”因而都成了某个遥远时刻的不可追溯的回忆。
纳博科夫对时间有其自己的一套理论。在现实生活中,时间是线性的、连续的、单向的,人无法摆脱时间的控制,但纳博科夫相信“文学世界中存在一个超验的、永恒的,可以摆脱时间之狱的‘彼岸世界’”,他认为,“只有失去了时间桎梏的彼岸世界才是真实的,而为时间锁羁绊的世界却是虚幻、不真实的。” [4] 可以看出这一时间观念在《防守》里有着明显的流露。
小说《防守》着重叙述了有一天卢仁在童年时期为了抗拒回城而中途下车逃回庄园,却最终失败了。小说中,这一经历反复地出现在卢仁的回忆里。作家在描述这些片段时显然想到了其自身的经历。纳博科夫曾在童年(1905年)经历过一次短暂的流亡,但是由于浓烈的爱国之情,当年冬天一家人就返回故乡了。纳博科夫后来说:“那是一次特别的回归”,“一场预演——不是永远不会实现的衣锦还乡的预演,而是在我漫长的流亡生涯中不断出现的还乡梦的预演”。 [5] 如果说这一段经历是作者回乡梦的预演,那么在《防守》中卢仁对一次次离乡的回忆也就是这一段经历的重演。
小说中,卢仁在第一次昏迷之后谈起一个梦,“这个梦的不寻常之处是周围显然都是俄国的东西,做梦的人离开那里已经很多年了……卢仁饶有兴趣而且有点喜悦地注意到他重返俄国了。尤其让他高兴的是,这种重返故国的感觉就像某一套象棋着法饶有趣味地重演一遍一样” [1] (p. 102),他“知道除了象棋,万事不过美梦一场而已” [1] (p. 103)。在这段描述中,现实在卢仁的眼中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境,而这虚幻的梦境就像象棋着法反复重演。卢仁在象棋中所寻找的那种能够重演的着法,事实上就是其在现实中所寻求的永恒而纯粹的时间。那个梦让卢仁感到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他梦见了故国,而是这个梦让他看到了一个自由的维度,这个维度里,时间是可以重复推演的,只是这个时间在现实中是被割裂的,不存在的。
正如上文所述,卢仁对时间之永恒的追求背后其实正是他对失去的故乡与童年的追寻。当这一追寻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时,卢仁便转向象棋,意图在另一个世界里实现这种重演。由于纳博科夫所谓的真实的世界只存在于彼岸世界,在现实世界中,时间仍是“一座监狱”,当下、过去与未来被“时间之墙”分割开,所以当纳博科夫无法在现实的世界中追寻其逝去的年华和遥远的故乡时,便从艺术中寻找慰藉。对卢仁来说,对故乡的眷恋和其逝去的童年成为了他不可追寻的现实存在。纳博科夫借以构建其“真实、纯粹”的时间的手段是艺术,而卢仁用的是象棋,这是一种注定无望的求索。所以最终卢仁以自杀结束了他的一生。卢仁的时间观是《防守》对流亡意识的最生动的呈现。
4. 空间意识
流亡意识在小说《防守》中不仅通过主人公特殊的身份、纳博科夫时间观念,更在小说的空间书写中的得到体现。纳博科夫企图在文学艺术中找到他所追求的永恒的和纯粹的时间,但在写作手法上,这种时间观却是以空间的形式呈现的,包括棋局的设计、故国庄园的描述等等。所以,纳博科夫对时间的书写与对空间的书写两者是难以分开的。流亡这一概念首先暗含着空间的迁移,其次是时间的流逝,当时间距离与空间的阻隔同时存在,流亡才是真正的流亡。
小说《防守》中的空间书写渗透着人物的焦虑与困惑,现实的空间与虚幻的空间交织在一起,生动地表现了主人公卢仁轻微精神分裂的征状。《防守》这部小说从一开头对空间的描写就饶有深意:庄园、树林、通向庄园的林间小路、蜿蜒的河道、盘旋的扶梯——小说用这些意象构成了卢仁童年向往的现实空间,但同时这一空间也成为成年后的他所沉浸其中的精神空间,“童年的卢金(卢仁)不能去乡间庄园别墅,无法寻找到自己的庇护所,正如同成年后的卢金遭受象棋梦魇般的折磨而无法找到出路一样;而林地小径的形象,似乎是作为一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是摆脱追赶着的手段。” [6]
在《防守》,童年时期的卢仁不仅对庄园这一现实空间怀有深深的向往与留恋,他对虚幻的几何空间结构亦有着非同寻常的迷恋。小说中写道,卢仁曾深深地为一本叫《趣味数学》的难题集着迷,“一条斜线,像辐射条一般移动,沿着另一条竖的直线向上滑行……那条直线和所有的线一样没有终点……它们的焦点以及他的灵魂便跟着这条直线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小径向上滑去……” [1] (pp. 17~18)在这段文字中,一条斜线与一条直线就仿佛是卢仁与他远去的故国与他童年生活的庄园,两条直线从其交点处无限延伸,此后走上了永无尽头的分离,于是灵魂也随着空间无限地延伸。虽然卢仁对几何图形的着迷只是对其之后对象棋的沉迷的预演,然而其中所呈现的空间观却生动传达了卢仁在多年以后在异国他乡迷失的深切感受。
在卢仁经历了那场使其精神崩溃的那盘棋局之后,便迷失在一篇虚无缥缈的空间之中。他进入一片迷雾,所眼见的人物成了一个个鬼影,他感到“被围在黄昏昏暗、厚重、棉絮一般的空气之中……去他家乡的庄园怎么走” [1] (p. 109)。空间的迷失感使得卢仁那种流离失所的流亡体验得到凸显,他的身体找不到归宿,精神上也没有依托,而他所寄托的象棋其实只是这迷雾一片的世界的一个缩影。
空间的迷失与他流亡意识的表达具有精神上的相通之处。这个空间不是体现在现实的空间上,而是在精神时空的跨度上。现实世界中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跨度对卢仁是没有意义,卢仁的世界“并不反映在地图上”。虽然卢仁借助于象棋比赛已经几乎游历了整个世界,但是那个世界对于卢仁来说却是一个没有实感的世界,非现实的世界。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是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俄国,此外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当他身处未婚妻家中,俄式的氛围包拢着他,使他感到“生以来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舒适自在过” [1] (p. 91)。可是,正如卢仁夫人所认为的,这个家只是草草构筑的、仿造的俄国,家具和别的东西都缺少了自己的灵魂。所以,当卢仁的身份被一位来自故国的女人提醒时(来自俄罗斯的这一身份对其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他才突然注意到来自童年的种种回忆“乡下的房子……城市……学校……姨妈”,而那个仿造的俄国却并不能真正唤起他对故乡与童年的真实记忆,而只是让他舒适。纳博科夫说,作家从故国带走的是自己童年的记忆、语言、和文学。而对卢仁来说,他带走的却似乎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象棋。象棋是成年后的卢仁与童年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纽带,虽然象棋使其陷入精神崩溃的境地,但象棋也激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象棋,比起仿造的俄式空间,更具有现实意义。总而言之,象棋这一空间构筑起了卢仁脑海中的彼岸世界。
此外,小说中多次提到地理老师。而“地理学”正是地球上的空间问题的理论化,这一概念直接与流亡这一概念相关。当卢仁与夫人两人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时,他们首先想到的都是地理老师。卢仁因为一盘象棋而对地理老师记忆深刻;卢仁在舞会上遇到的那位小学同学在讲述校园生活时首先回忆起的是地理老师;卢仁夫人在初见卢仁不久之后回想学生时代时第一个出现脑海里的人物也是地理老师。对于这群流亡者来说,地理老师是唯一一个能够将他们与阔别多年的祖国联系起来的一个人物。这是小说中人物流亡意识鲜明的流露。除了地理老师以外,在小说中,地图、旅游手册、父亲房间里的地球仪都成了与空间概念紧密联系的意象。
5. 结语
综上所述,在体现小说的流亡意识方面,人物的身份问题、时间理念与空间理念三者缠绕为一体的。换言之,小说关于时空的叙述与人物身份紧密关联。一方面,小说通过人物的身份表现了时空的交错感,另一方面,时空的交错感又进一步塑造了人物。在人物与时空的融合之中,整部作品于是具有了一种“流浪与绝望的气息”,而这“流浪与绝望”也正是小说流亡意识的深刻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