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新达尔文主义(Neo·Darwinism)倡导者Richard Dawkins (1976)在《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中首次提到“模因”(meme)这一概念 [1] 。模因是仿照基因(gene)一词构造出的新术语,认为模因是和基因相似的现象,基因作为一种生物信息单位,通过生物学中的遗传进行繁衍;模因则是一种文化传递单位,通过非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进行传播(Blackmore, 1999) [2] ,因此任何能够通过模仿得到传递的信息形式都是模因,如音乐曲调、思想观念乃至物品制作方式都可以作为模因。模因论(memetics)是以模因为核心术语,基于达尔文进化论解释文化进化规律的一种理论,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对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以及文化具有传承性这一本质特征的进化规律进行诠释。
模因是一种文化基因,通过复制、传递不断发展变化,语言同样也是一种模因。Dawkins (1976)认为语言是模因的典型代表,称之为catch-phrases [1] ;Blackmore (1999)也提到“模因包括所掌握词汇中的所有单词” [2] ,是语言模因论的代表。具体到汉语中,汉语同样也可视为一种语言模因:从语言的单位来看,汉语中的语素和词都能够通过教育和知识传授得以不断复制传播;而从语言构成规则上看,汉语中基本的构成规则和语言观念也能够不断递归扩展,比如本文中主要探讨的网络歇后语,其基本构成思路也遵循传统歇后语谐音、喻意两种构成规则,可见语言形式虽然会存在变化,但基本的语言构成思想却可以复制,也是语言模因的一种表现。
模因论能够解释文化的传承发展,语言模因论也能够协助解释语言的发展变化现象,特别是针对网络上涌现的各类流行语进行的研究,有多位学者依据模因论对网络流行语进行了分析:陈琳霞(2006) [3] 、谢芷莹等(2022) [4] 对英汉广告语进行了模因论视角的分析;张国燕(2022)探讨了语言模因论视角下的网络流行语传播机制 [5] ;李捷(2008)以相声口语文本为语料,分析成语、谚语、俗语等语言模因产生的幽默效果 [6] 。汪敏飞(2010)讨论了熟语在模因论视角下的复制传播情况 [7] 。赵秀梅(2008)则是具体描写了歇后语的模因表现 [8] 。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网络流行歇后语,是歇后语的当代发展。歇后语本身属于固定语的一种,是汉语中几乎特有的语言形式,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比喻性的或者含蓄说法,即所谓的“谜面”,其真实意义隐藏模糊;后一部分是有真实意义的说法,即“谜底”,前后两部分中间有一定停顿,也就是“歇”,整体形成一种幽默的语言风格。在此基础上,随着网络社交的发展,网络语境催生了网络歇后语现象。本文依照刘禀诚(2012) [9] 、许海军(2014) [10] 的定义,将网络歇后语定义指所有在网络上发布和流行的、由近似谜底和谜面两部分构成的、形象而诙谐的口头用语。可见,网络流行歇后语作为歇后语在网络时代的创新发展,遵循了歇后语的格式和创作方式,表达了新内容,带有新的幽默讽刺效果。同时,网络歇后语作为网络流行语的一种,更新换代速度相当之快,为凸显其时效性,本文着重强调其“流行性”的特点,将研究对象定义为“网络流行歇后语”。
目前对于网络流行歇后语的研究主要是依照传统的歇后语类型,将网络流行歇后语分为“喻意型歇后语”和“谐音型歇后语”,如刘禀诚(2012) [9] 、韩雪(2014) [11] ,也有学者针对其产生的网络文化背景,探索网络流行语背后的新媒体传统,如赵丽丽(2020) [12] 、刘信涵(2021) [13] 。然而对网络歇后语的传播过程分析较少,网络歇后语的分类也较为粗略,仅参照传统歇后语类型分为两类,对当前网络歇后语缺乏细致的分类描述。本文在此基础上,搜集了近年网络流行歇后语实例(均摘自网络流行语词典《小鸡词典》),以此作为研究对象,基于模因论视角,对其进行分类阐释,同时以具体的“笋”族歇后语为例,分析其传播过程。
2. 网络流行语的模因种类
语言模因的复制和传播分为“基因型”模因和“表现型”模因两种(何自然,2003 [14] 、2005 [15] 、2014 [16] ;陈琳霞,2006 [3] )。“基因型”模因内容相同、形式各异,表达信息的模因在复制和传播过程中表现形式可能有差别,但表达内容一样;“表现型”模因形式相同、内容各异,采用同一表现形式表达不同内容。上文提到,网络流行歇后语的表达内容为了满足交际需要而有所变化,但其基本的构造思路和构造形式仍然遵循传统歇后语特点,分为谐音和喻意两种,因此本文将网络流行歇后语归类为“表现型”模因,具体分析其种类。
“表现型”模因分为同音异义横向嫁接、同形联想嫁接、同构异义横向嫁接三种(何自然,2003 [14] 、2005 [15] 、2014 [16] ;陈琳霞,2006 [3] ;谢朝群等,2007 [17] ),本文以具体歇后语为例,进行对应分类。
2.1. 同音近音异义横向嫁接
同音近音异义横向嫁接指语言模因以语音的相同相近为必要条件,利用同音词、近音词对固有结构进行谐音换字,在尽量保持原有读音的情况下,表达不同的意义(何自然,2005 [15] ;陈琳霞,2006 [3] )。如“笋”族歇后语:“跟熊猫抢竹子——夺(多)笋(损)”“熊猫点外卖——笋(损)到家了”“熊猫看见流口水——你是真笋(损)”,利用了“笋”和“损”同音、“夺”和“多”近音,运用了同音异义规则构成歇后语,表达轻微的嘲讽意味,带有幽默效果。再比如“乌龟办走读——鳖(憋)不住校(笑)了”,主要利用了“鳖”和“憋”、“校”和“笑”的同音,同时也利用了“住”的多重意义,构成了极具网络幽默色彩的歇后语。以及应用明星名字谐音构成的“吴京踩了周杰伦——京(精)踩(采)杰(绝)伦”,同样利用“京”和“精”同音、“踩”和“采”同音、“杰”和“绝”近音的特点,加之名人效应从而广泛流传。
上述例子是网络流行歇后语中同音近音异义横向嫁接的典型代表,遵循了传统歇后语的谐音规则,是语言模因的典型表现,表明语言可以依照原有思路不断复制创新。
2.2. 同形联想嫁接
同形联想嫁接指语言形式没有变化,但由于不同的语境或特殊的词语意义产生了不同的意义联想,达到新的理解(何自然,2005 [15] )。如“八二年的龙井——老绿茶”,“绿茶”在网络语境中更多指外表清新脱俗但实际工于心计的人,歇后语谜面上指茶叶的一种,谜底却暗指另一类意义,带有幽默讽刺的效果。再比如“盒马生鲜开门——你菜到家了”,“菜”在网络语境下也更多表示技术较差,因此谜面上同样指生鲜蔬菜,谜底达到讽刺对方技术差的效果。也有利用动漫形象的歇后语“哆啦A梦的百宝袋——真能装”同样利用了“装”的特殊词语意义“装模作样”,将家喻户晓的动漫形象作为谜面,谜底意义反转,达到幽默效果。
上述例子是同形联想嫁接的具体实例,主要通过传统歇后语的喻意规则进行延伸。值得注意的是,模因从形式上看属于一种文化传播规律,模因传播的成功与否和本身的复制传播能力有很大关系,上述“绿茶”“菜”“装”都是多义词,而网络语境放大了其中新兴的、特别的、甚至于贬义的意义,令原本语言模因的意义得到了扩展或者变异,成为一种新模因,和原有的旧意义模因相比,有更广泛的网络传播力。
2.3. 同构异义横向嫁接
同构异义横向嫁接指语言模因的结构和形式不变,但内容变化,被另外的词语所代替(何自然,2005 [15] )。这种类型的模因类似于语法上的“构式”结构,即基本的语言“框架”不变,内容作为“变项”,所表达的意义由“构式”本身的意思和替换的内容所决定。网络流行歇后语中,这种类型的例子有“XX他妈给XX开门——XX到家了”这一组歇后语,中间的内容“变项”包括“恶心”、“倒霉”、“厉害”、“笨蛋”等多个词语,都能表达某种特性到达了最高程度的意义,这一意义是由“XX他妈给XX开门——XX到家了”这一框架所决定的,可根据具体的词语表达不同的意思。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三种“表现型”模因在某一网络流行歇后语中可以共存。如同构异义横向嫁接中的“XX他妈给XX开门——XX到家了”,其中“到家”一词既符合谜面所指,也能够表达某种特性到达极点的意思,是特殊词语的不同意义联想,符合同形联想嫁接的特点。
综上所述,网络流行歇后语作为汉语中语言模因的具体表现,大致可分为上述三种类型,凭借其幽默通俗、带有讽刺意义的特点,以网络为媒介,短时间内得以迅速传播。而模因在传播过程中,从一个“宿主”到另一个“宿主”要经历一定的周期过程,本文也将以具体的“笋”族歇后语为例,简单分析其生命周期。
3. 网络流行语的模因周期——以“笋”为例
Heylighen (1998)提到,模因一词是仿照基因构成,然而基因是在不同代际间通过纵向遗传而繁衍,模因则是通过模仿进行传播,既能以纵向方式进行代际传递,又能以横向方式进行扩展传播 [18] 。因而基因传播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模因的传播却远远超过基因,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扩展,是一种类似于病毒的、可传染的信息模式。这种模式能够从一个(些)“宿主”到另一个(些)“宿主”,在其被新宿主选择并传递的过程中,模因要经历不同阶段,可以分为同化、记忆、表达、传递四个周期。因此本部分以网络流行歇后语中的“笋”族歇后语为例,讨论其模因传播周期。
同化(assimilation)指模因能够被宿主注意、理解和接受的过程(何自然,2005 [15] ;陈琳霞,2006 [3] )。注意意味着模因的显著程度足够引起宿主的关注,“笋”族歇后语中最原始的形式是“夺笋”(谐音“多损”),这种表达最早出现在抖音网络热门主播“郭老师”的视频中,因为主播带有河北沧州方言口音,导致“夺笋”这一谐音的产生。同时该主播的走红导致“夺笋”成为抖音2019年热门词汇,其显著程度大大提高,被更多的网民熟知。理解和接受表明宿主能够把该显著模因纳入自身认知体系,“夺笋”本身是一种谐音现象,这种谐音的语言观念对于绝大多数汉语母语者来说并不陌生,网民能够理解这一谐音产生的根源,因而使其能够被宿主接受并纳入认知体系,将“夺笋”作为等同于“多损”的意义单位。这是“笋”族歇后语最初的起源,当“谐音”夺笋被创造并接受后,后续与之相关的歇后语组才被创造出来。
记忆(retention)指模因需要在宿主的记忆中停留,否则难以进行后续传递(何自然,2005 [15] ;陈琳霞,2006 [3] )。模因停留的时间越长,影响和传播给其他宿主的可能性越大。上文提到,“夺笋”和网络红人的热度持续走高密切相关,2019年网络主播“郭老师”创造了大量带有方言特征的谐音表达,“夺笋”是其中最为热门的词汇,2019年底这些表达成为了自成一体的“郭语”,受到网络粉丝的热烈追捧。2020年以“郭老师”粉丝为代表的网民掀起了模仿“郭语”的热潮,这一热潮持续到2021年“郭老师”被封禁。可见作为“郭语”代表的“夺笋”,早在2019年,就在网民的集体记忆中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后续又流行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同时衍生出“笋”族歇后语等网络表达,进一步加深网民记忆。正是因为“夺笋”和“笋”族歇后语已经在网民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这一组表达几乎没有受到原创者封禁的影响,直至今日仍出现在网络日常表达中。
表达(expression)指模因由记忆转为宿主能够感知到的语言表达(何自然,2005 [15] ;陈琳霞,2006 [3] )。上文提到,在“夺笋”模因的记忆过程中,已经衍生出了“跟熊猫抢竹子——夺笋”等网络歇后语表达,这些表达也反过来促进了网民对于“夺笋”和“笋”族歇后语的记忆加深。
传输(transmission)指模因表达需要从一个(或一些)宿主传输到更多潜在宿主的认知中(何自然,2005 [15] ;陈琳霞,2006 [3] )。“夺笋”和“笋”族歇后语走红于抖音软件,虽然也传播至微博、bilibili等其他社交软件,但受众范围主要集中于抖音用户和年轻网民,没有引起广泛的网络传播。在其进一步传播的过程中,官方媒体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夺笋”和“笋”族歇后语被官方媒体接纳,这一行为大大促进了这组模因的传递。如新华网视频“朋友可以有‘夺笋’”、人民日报视频“大熊猫熊口夺笋现场”等,将网民喜闻乐见的国宝熊猫和“笋”族表达联系,极大提高了这组模因的热度,使其传播范围不仅仅局限于抖音用户和年轻网民,更包括了年龄稍大的、主要关注官方媒体信息的网民,最终使“夺笋”和“笋”族歇后语最大范围地走红网络,成为全网热点词汇之一。
综上,“笋”族歇后语以谐音“夺笋”为开端,经历了同化、记忆、表达和传输四个生命周期,达到了复制创新和网络传播的效果。
此外这一过程,特别是“夺笋”衍生出各类“笋”族歇后语的过程,实际上也体现了模因论中信息观的理念。信息观将模因看作一种信息图式,模因本身可以作为案例直接复制,同时也可以作为仿照的样本,根据不同宿主头脑中的模因形象进行更新创造。“夺笋”和“笋”族歇后语就是语言模因信息观中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夺笋”这一谐音仍然存在于当今的网络表达中,是这一模因直接复制的结果,另一方面网民也根据这一谐音进一步创作出“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熊猫看见流口水——你是真笋”之类的延伸表达,最终使其共同构成了庞大的“笋”族模因,作为当今的强势网络语言模因,得到了大规模的传播模仿。
4. 总结
模因论为语言演变引入了信息复制的观点。就单一语言内部而言,一方面,在模因作用下,词语作为一种模因能够在传播过程中得到复制;另一方面,创造词语的规则和思路同样也能够作为一种模因得到复制,从而形成了人和语言的互动模式。本文中分析的网络流行歇后语,不论从语言表现还是歇后语构造思路来看,都能够作为语言模因论的一种支撑。
综上所述,本文以网络流行歇后语为研究对象,结合模因论观点分析,认为网络流行歇后语是语言模因的表现之一,将其归类为“表现型”模因,并结合具体歇后语案例将其归类为同音异义横向嫁接、同形联想嫁接和同构异义横向嫁接三类,此外以“笋”族歇后语为例,介绍了这一模因的传播周期。但由于知识所限,本文对网络流行歇后语的分析仅限于举例分析,对模因论的理解也局限于原始理论,有待于结合当前模因论的发展特点进行具体的传播量化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