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2014年80后华裔女作家伍绮诗(Celeste Ng)创作的处女作《无声告白》(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设定在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通过混血少女莉迪亚之死探究了归属感主题。莉迪亚是白人女子玛丽琳和第二代美籍华人詹姆斯·李最看重的长女,她家境殷实,成绩优异,却突然溺死家附近的湖中,自此整个李家走向分崩离析。随着莉迪亚死亡之谜的徐徐揭露,李家光鲜和睦外表下难言的过去也逐渐呈现。
小说自始至终都在探究莉迪亚的死因,这也是读者最关心的问题。对此,研究者们提出了多样的答案,如模范少数族裔成功表象下隐藏的身份焦虑和精神危机 [1],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 [2],创伤 [3] 等。本文则意在探究李家内部各成员对家庭悲剧的发挥的推手作用,认为李家父母子女的文化身份、社会地位、个人理想等长期处于被取消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源自他们在畸形社会规训之下饱受的来自外界与自我的传染性精神阉割。
2. 阉割的内涵
弗洛伊德认为,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源自儿童观察到两性生理差异(阳具在场或不在场)时产生的假设,即假设男女之间出现这种差异是因为女性原本的阳具(phallus)已被切除 [4]。在他看来,阉割情结主要是“围绕着阉割幻想的情结” [5]。同时,弗洛伊德指出,每一个主体都会经历阉割情结与俄狄浦斯情结,只有经过它们、克服它们,个体人格才能得以建立,人才能得以进入社会 [5]。
经过百年变迁,阉割思想也被赋予了许多新内涵。早在1926年弗洛伊德就指出,“阉割焦虑(Castration anxiety)会发展为道德焦虑(moral anxiety)——社会焦虑(social anxiety)” [6]。Danielle Knafo认为,当今阉割情结更准确地说是指人们在适应自身身体极限之中所遇到的各种困难 [7]。于是,她进一步明确地指出,身体的局限性与欲望无限性之间的矛盾使人产生了被阉割感,它不仅指割与被割,更指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沟壑,它涉及的是缺乏,丧失和对完整性的幻象 [8]。在Balsam看来,信手拈来之词都可与阉割焦虑联系在一起,譬如遭受冲击,生存忧虑,遭受毁灭,受到破坏,遭到侵犯,心烦意乱,计划破产等等 [9]。
3. 《无声告白》中的阉割传染链
小说以莉迪亚的死开篇,抽丝剥茧地将原本隐藏的家庭危机一个接着一个地暴露出来,与此同时,李家内部传染式阉割链条也凸显了出来。
3.1. 詹姆斯与传染式阉割
詹姆斯是华裔移民后代,他的父亲用了他邻居早已溺亡的儿子的名字,到旧金山与“父亲”团聚,只因“国会却害怕熔炉里的东西变得太黄,所以禁止中国人移民美国,只允许那些已经来美国的华人的子女入境” [10]。由于此禁令,唯有已赴美华人的姓氏才能代表中国人分享美国梦的“可能性”。詹姆斯的父亲怀有“移民美国”的欲望,却并非降生于哪个美国华裔家庭,因此他只得改换姓氏来克服原身“局限性”、实现身份与欲望间的和谐共存,这就是他所接受的阉割,由他自己行刑,但究其根本,幕后“真凶”却是美国社会盛行的“白人至上”种族观念——通过改名换姓仪式,美国白人群体完成了对华裔移民的初步精神去势。
作为顶着假姓氏的移民二代,詹姆斯深受父辈阉割情结的传染,这一身份阉割及其播撒的阴影贯穿了詹姆斯的成长历程,并迫使他一步步走向深刻的自我阉割:上小学不久,他就因白人同学的眼神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并很快就聪明地明白自己应当配合地感到难为情;为了融入人群、摆脱“异类”标签:他不再和父母说中文,大学研究的还是最典型的美国文化课题“牛仔”。然而这取消自身民族文化烙印的行为依然未令他得到承认,因为在白人眼中,他身上最需要被阉割但又无法被阉割的,是他的身体特征——他的头发、眼睛和肤色。
与白人女子玛丽琳的结合,也是詹姆斯被种族观念阉割的结果。玛丽琳的“投怀送抱”既令詹姆斯惊喜也令他担惊受怕,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源于伴随詹姆斯多年的阉割焦虑,为了留住这种被美国接受的感觉,他“开始猜测她的心意,做出她可能会喜欢的改变” [10],一如曾经阉割自我以被同龄人接纳。然而,詹姆斯不知道,他们的婚姻“从根本上来讲是建立在对双方的错误认知上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愿望的投射” [11]。小说写道,莉迪亚之死,“如同任何事一样,根源在父母。因为莉迪亚的父母,因为她父母的父母” [10]。显然,詹姆斯身上源自父辈的阉割传染链及由它驱使而实现的跨族裔婚姻便是莉迪亚甚至整个李家悲剧的“推手”之一。
莉迪亚死后,詹姆斯作为华裔被白人凝视与刻板印象阉割的痛苦与焦虑愈发严重,警察调查出的莉迪亚“独来独往” [10] 的真相和玛丽琳“总得有人负责” [10] 的断定令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莉迪亚是他们不幸的跨种族婚姻的受害者。对与玛丽琳的婚姻,他曾经甘之如饴,如今却发现他想取消的民族烙印才是他唯一的归属。就在莉迪亚葬礼当天,詹姆斯与其华裔助教路易莎发生了婚外情,他“看到她的黑发垂下来,落到嘴里,她棕色的眼睛……他想,这就是他应该爱上的那种女人,一个长得像这样的女人,和他相像的女人” [10]。经过出轨路易莎,詹姆斯找到了精神逃逸的线路,在潜意识中,他找回了被美国种族观念阉割之前的那个中国味的自己。
但实际上,出轨不过是再一次的逃避自我、否定自我、阉割自我,通过催眠式的出轨来为自己疗伤,詹姆斯只会愈疗愈重,因为主体若无法真正接受阉割那就绝不能达到“正常” [12]。此外,詹姆斯亦对他的家庭造成了新的创伤:对刚刚失去爱女的妻子玛丽琳而言,这无疑是家庭的第二次破裂。玛丽琳对家庭的苦心呵护因丈夫的背叛而显得犹如笑话一桩,过去的牺牲与付出似乎都已变得不值一提,她觉得,它们都被詹姆斯否定了,因此,詹姆斯主观上的精神逃逸,在客观上对玛丽琳形成了注定的阉割。
3.2. 内斯与传染性阉割
詹姆斯的阉割情结严重并未因与白人女子结合而平息,家庭新成员——他的长子内斯,一个与詹姆斯有着如出一辙华人长相的孩子的降生,令始发于其父辈的阉割传染链进一步延长:玛丽琳的血统在内森身上无处可寻,他仿佛一个缩小版的詹姆斯,沉默而敏感。毫无疑问,这绝不是詹姆斯所期望的孩子,亦非他能够容忍的,对他而言,“继承其华裔身体特征的儿子……是其贱斥体的(the abject)的象征,唯有将之弃绝,才能维持稳定的美国身份。” [13]
詹姆斯的阉割情结就此传染(转嫁)到内斯身上。一方面,他自觉顺从甚至维护白人凝视,希望儿子弥补自己的遗憾、成功融入白人群体。内斯在泳池游戏中受到了孤立,有个孩子大叫“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 [10],可詹姆斯却无动于衷,认为那并非是针对内斯个人的。尽管这件事也令詹姆斯自己回想起往日伤痛、令他的阉割情结在这原本普通的一天再次作祟,但他并未出言安慰内斯。这是詹姆斯对内斯的第一次阉割,他在白人明目张胆歧视内斯时的毫无作为使得内斯第一次对他失望。或许就是从这时开始,内斯感受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其实他本可以克服这些凝视,但是来自父权的对白人凝视的默许将他送上了无情的阉割受刑台。那之后,内斯仍不可避免地承受着父亲白人视角化的评判,詹姆斯认为“内斯因为‘太瘦’不能参加橄榄球队,‘太矮’不能打篮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读书、研究地图、玩望远镜来交朋友” [10]。在詹姆斯眼中,内斯总是“少了点什么”,殊不知,正是他最初的强迫与持续的凝视阉割了内斯的完整人格,令后者被迫残缺。因此当内斯终于考上了父亲心中最引以为豪的求学地——哈佛大学时,他看着詹姆斯,才蓦然意识到他长得和父亲一样高了,他们俩已经可以自然地平视对方了。
内斯对哈佛大学的追逐,实是其父对其实行第二重阉割的结果,“他知道,他父亲只会同意他去一个地方:哈佛。詹姆斯认为,去了其他学校等同于失败” [10]。华人家庭出现名校情结是普遍存在的现实,而对詹姆斯而言,哈佛是所有美国名校中最特别的:那是他自己曾经就读的学府,是他准备兢兢业业为其奉献终生的教育神坛,也是抛弃他令他折戟陨梦之地。詹姆斯要求内斯考入哈佛,是以父权之力漠视、否定儿子的自主理想,无论其意欲何为,此举都是对内斯自我的残忍阉割。
3.3. 玛丽琳与传染式阉割
玛丽琳成长于男权社会却极具女性主义思想,她立志成为医生,却因怀孕之“身体的局限”而中断学业、暂时放弃理想,这也使她受到了初步的阉割,而阉割她的直接凶手则是美国的堕胎禁令。玛丽琳结婚生子后在照料丈夫与儿女、管理家庭中度过了七八年,在这期间,社会关于母性的文化与伦理教化、玛丽琳自身对母性文化规训的认同共同担任着阉割玛丽琳真实自我的侩子手。
第二次追梦失败回家后,玛丽琳选择将赌注压在女儿莉迪亚身上,将后者看作了为自己圆梦的代言人。她为莉迪亚精心制定了保障其走上医生之路的学习计划。事实上,她在莉迪亚身上所犯的错误和詹姆斯在内斯身上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即都利用对方来圆满自己未竟的遗憾。他们把自己的志向植入儿女头脑,无意识地实现了对孩子的“阉割”,无视其主体性与心理压力,毫不考虑孩子是否能够承受得起他们所赋予的使命。不同的是,内斯所承受的压力比较单一,而莉迪亚承受的压力来自多方面,内斯离家上大学后,她孤立无援,被父母的夹击压垮。
莉迪亚死后,玛丽琳意识到,詹姆斯认为女儿是二人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可她满心都是对女儿的爱,心想着“哪怕只是为了生下莉迪亚,我也会嫁给你一百次,甚至一千次” [10]。在这样的情况下,詹姆斯的出轨对她而言无疑又是致命一击,舍弃理想、辛苦操持十余年的家庭幸福分崩离析,玛丽琳饱受阉割之痛,而这一切与她对女儿的自以为是的阉割不无关系。玛丽琳阉割了莉迪亚,后者因阉割而死,她的死令母亲梦碎心灰,令父亲迷茫又自责从而投入了另一个和他相似的女人的怀抱,所以,莉迪亚反过来也阉割了玛丽琳,玛丽琳的母爱、未竟的理想,及其婚姻无一幸免,这是她所受阉割中最为沉重的,也是这个家庭中又一个阉割传染的恶性循环。
3.4. 莉迪亚与传染式阉割
莉迪亚所遭受的阉割来自三方面。
第一方面来自母亲玛丽琳。玛丽琳的离家出走给莉迪亚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创伤,她从此意识到了自己家庭的“不稳定”,作为天性渴望父母关爱的孩童,莉迪亚自然担忧不已,她害怕“家庭幸福”被打破、被取消,害怕成为父母不全的被阉割之人——这是玛丽琳将因壮志未酬而产生的阉割焦虑传染给了她。母亲回家后,莉迪亚兑现了自己许下的承诺,承担起了母亲的理想。玛丽琳鞭策着莉迪亚、保护她不被其他事物动摇未来“出类拔萃”的志向,实际上却是取消了她的自我,犹如布夏东保护萨拉辛童贞之举是在“圈禁、取消了儿子的性欲” [14]。
莉迪亚所受的阉割也来自父亲詹姆斯。因为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莉迪亚比哥哥内斯从父亲那儿承担的期望更高,詹姆斯的华裔身份阉割焦虑不仅传染着内斯,它也传染着莉迪亚,程度远甚前者。莉迪亚自己明白,即使有一双蓝眼睛,她也没法假装自己和白人女孩是一样的。但她依旧接受了父亲的阉割,因为她不愿让父母失望、不愿再承受一番家庭分崩离析的阉割之刑。
用受刑新的阉割来免刑旧的阉割虽然无奈,可终究不是良策,莉迪亚的阉割伤疤从未痊愈。曾经,“作为莉迪亚之外唯一了解他们父母的人,内斯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10],但内斯也弃她而去,深感失去依靠的莉迪亚势必会遭受再一波阉割重刑。内斯走后,她独自在父母的两面夹击下瑟瑟发抖,莉迪亚逐渐感到“她和哥哥已经彻底变成了陌生人” [10]。对内斯燃起的怒火在莉迪亚心中蔓延,“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会像内斯伤害她那样反过来报复他的人。‘把你的问题告诉杰克。’” [10]
这便是莉迪亚所受第三重阉割——自我阉割——即向杰克献身的根本动机。在杰克的车上,莉迪亚摸出了储物柜中的避孕套盒子并亲吻了杰克,心想“今天晚上,当内斯给她讲他在哈佛的见闻,描述他将要开始的新生活的时候,她也会有新闻要告诉他” [10]。然而,杰克拒绝了莉迪亚。莉迪亚意欲用献身杰克来报复内斯、缓解自己被父母阉割后遭受哥哥抛弃之痛,但这一举动无疑是另一种阉割:正如杰克所言,莉迪亚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她的献身亦并非出于内心实际的欲望和喜爱,莉迪亚的阉割焦虑主要指向其对于精神菲勒斯“自我”被去势的恐惧,但她被愤怒和无助淹没,并未意识到仅为报复内斯就献身杰克其实也是种对“自我”的否定与抹杀。
当晚莉迪亚去到家附近的湖边,“很久以前的那天,就是坐在这个码头上的这个位置时,她已经开始感觉到,继承父母的梦想是多么艰难,如此被爱是多么令人窒息” [10]。她意识到,就是从内斯托起落水的她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错了。她决心纠正这个错误,她对自己许诺:要让父母知道她真实的内心,要告诉内斯他无须再为她负责。于是她走入水中,祈求重新开始。这是莉迪亚最后的自我阉割,她拒绝并毁灭了过去的经历与生命,试图以极端的完全彻底的阉割来克服对被阉割的恐惧,以期实现“向死而生”。
莉迪亚死了,李家的阉割传染链却并未终止,她的死令家庭内部深藏的秘密和矛盾陡然爆发,他们曾深信的生活变得千疮百孔,这无疑对其造成了新的阉割。
4. 结语
小说扉页写道:“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10]。莉迪亚受他人期待的摆布,失去了自己,李家其他人大多曾与莉迪亚一样身不由己,然而这共同的遭遇并未使他们团结亲近,由于隐忍与自我,他们不断遭受社会施加的规训与阉割又用个人欲望去侵蚀、操纵家人,最终在沉默与漠视中李家的传染式阉割链条牢牢确立了。莉迪亚死后,该传染式阉割链条才得以暴露,但悲痛与疑问激化了李家人的矛盾并继续延长了他们所处的阉割链,李家的平静直到许久后才在父母子女的敞开心扉中重新回归。
基金项目
武汉科技大学教务处教学改革研究项目“‘高级英语’一流线下课程教材使用研究”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