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毛姆拥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善于以冷静、深刻的态度剖析人物个性,解读不同阶级、不同种族人物的弱点。人间世的冷暖、善恶、美丑都可以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体现。通过深刻的人物刻画,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透过这些“时代缩影”,读者可以更加透彻地了解作品所处的时代环境和社会背景。
《万事通先生》的故事发生在大英帝国殖民统治逐渐衰落的时期,殖民地人民追求“英国人”的身份认同;而英国本土的“真正的白人”,倨傲于自己的民族优越感,对于殖民地人民展现出明显的种族歧视。故事发生在一艘从旧金山去往横滨的邮轮上,“我”与卡兰迪先生同住一间卧舱,作为一个白人,“我”非常讨厌这个摆不脱的同行人,一个来自地中海东部地区、自诩为“英国人”的中年男子。而随着进一步的相处,“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想法逐渐发生了变化。整个故事有四个主要人物,“我”、卡兰迪先生、拉姆塞先生和拉姆塞夫人。作品虽然篇幅短小,但意味隽永,结构紧密,角色个性鲜明、性格饱满,同时揭示了人物身处的诸多社会和政治问题,集中展示了毛姆高超的创作技巧。本文将从词汇、语法、修辞、语篇等层面对《万事通先生》的文体特征进行分析,以探讨毛姆写作的艺术特色。
2. 词汇层面
在词汇层面,小说中有两个特点十分显著。一是动词和副词的选择、搭配,这可以直观地体现“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态度和反应;二是形容词的选择,尤其是借“我”之口对于其他三位主要人物进行外貌描述,这可以展现角色之间的不同个性,有利于后续剧情的展开。
2.1. 动词
文章的前一部分主要是讲述“我”与卡兰迪先生独处的情节,毛姆集中使用了一系列表示态度的词汇,如“dislike”,“don’t like”,“sank”等词语,直观地表达出“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厌恶之情。小说首句清晰表明“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讨厌是在“我”认识卡兰迪先生之前产生的,而讨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卡兰迪”这个听起来十分东方的名字。在得知将与这么一位乘客合住时,毛姆用了“sink”这个词语来描述“我”的心情低落,把“我”此时的心境描写的淋漓尽致。这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社会对于殖民地人民的身份歧视和厌恶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卡兰迪先生是一个热情、自来熟的英国殖民地区的人,他迫切地想融入“英国人”的主流文化。所以在得知将与“我”同住时,他表现得尤其开心(jolly glad),他为能够跟英国人一起同住而感到自豪。当“我”想让卡兰迪先生拿出护照以证明其身份的时候,毛姆使用了“airily waved it”用以描写卡兰迪先生的动作,即“神气地拿出来在我面前晃了晃”,这表明卡兰迪先生对于自己“英国人”的身份感到十分骄傲。
在文章剧情发生的开头,毛姆就将白人的高傲和殖民地人民对于身份认同感的强烈渴望表达得十分清楚,为后文的矛盾冲突和反转埋下了伏笔。
2.2. 形容词
尽管毛姆全文并没有明确地指出卡兰迪先生是哪里人,但是他使用了大量细节描写来展示卡兰迪先生的外貌和身材等生理特征,如“short, dark skinned, long black hair”,“fleshy, hooked nose”,“very large lustrous and liquid eyes”,“smooth and swarthy face”等。通过这些对肤色、发色、身材体型、鼻子和眼睛等的细节描写,塑造了一个典型的东方人形象。东方人的长相与白人的外貌格格不入,从侧面也显示出“我”对于东方人的偏见。“我”认为,即使殖民地人民受到了英国政府的管辖,本质上,他们依旧与白种人大有差别。
在人物描写中,动作描写也是重要环节,毛姆用“exuberant”来形容卡兰迪先生的动作,表明卡兰迪先生手势丰富,讲起话来手舞足蹈。与英国绅士的端庄自持、举止优雅相比,手舞足蹈的卡兰迪先生显得粗俗不堪,由此引发了东西方文化的又一次碰撞。
与此同时,在对于卡兰迪先生的性格描写中,毛姆用到了“hearty”,“jovial”,“loquacious and argumentative”等词。其中,loquacious和argumentative,一个是多话的,一个表示好争辩的,在情感色彩上以贬义居多,表明“我”对于卡兰迪先生自来熟的个性的贬斥态度和不屑。作为一个“真正的白人”,“我”认为卡兰迪先生的这种表现是粗鄙的、没有教养的。毛姆的形容词选词在外貌、动作和性格描写上都起到了点睛的作用,既塑造了不同的人物性格,又从身份认同、种族差异、文化冲突等细节上为矛盾的激发埋下了伏笔。
3. 语法和句式层面
作为一位资深的小说家,毛姆的句式灵活,长短句交错。同时为了表明事件发生的现场感,在小说后半部分,毛姆使用了大量的直接引语,增强了故事的画面感。
3.1. 被动句
被动句中的主语是谓语动词所表示行为的受事者,而不是施动者,因此被动句的运用增添了一层无意识的情感,指向主体下意识的行为。全文第一句,“I was prepared to dislike Max Kelada even before I knew him.”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被动句。“I was prepared”表明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殖民地人民是受到英国人的歧视和排斥的,而这种歧视似乎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个体,而是一种社会默认现象。这个句子作为作品首句,为全文奠定了一个社会大环境,同时通过被动句的使用,将“我”下意识的想法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体现深入骨髓的种族歧视和民族主义 [1]。
3.2. 虚拟语气
虚拟语气是说话者用来表示假设而非客观存在的事实,说话内容所陈述的是一个条件,不一定是事实,甚至完全与事实相反。虚拟语气往往表达的感情要更加浓烈。例如在得知与自己同一个卧舱的乘客是卡兰迪先生时,“我”有这么一句独白,“I should have looked upon it with less dismay if my fellow passenger’s name had been Smith or Brown.”即,如果和我一间的乘客姓史密斯或布朗,我都不会有这么沮丧。这个句子表明“我”十分不愿意与“卡兰迪”这么一个有着东方姓氏的人一间房,既有厌恶的情感也有懊悔的情感。这句话也是出现在“我”与卡兰迪先生会面之前,这种情感更能体现出“我”对于东方人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厌恶之情 [2]。
在文章结尾也有一句虚拟语气。后半部分的故事情节围绕一串珍珠项链展开,卡兰迪先生鉴定拉姆塞夫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价值不菲,而拉姆塞先生坚称这个项链不过是在第五大道花18美元购得的便宜货。但是拉姆塞夫人的奇怪举动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情节的发展中,毛姆并未就拉姆塞夫人的不寻常举动做出一个明确解释,反而是通过卡兰迪先生的一句话给这个情节画上了句号,即“If I had a pretty little wife I shouldn’t let her spend a year in New York while I stayed at Kobe”。卡兰迪先生说:“如果我有这么个漂亮媳妇,我绝不会留她独自在纽约。”这句话隐晦而又含蓄地表明,卡兰迪先生已经猜测到拉姆塞夫人在纽约有过一段风流韵事。通过虚拟语气的方式,毛姆借卡兰迪先生之口缓缓道出整个事件的始末原因。由于句子是虚拟语气,这个事件的始末又似乎没有那么确定,这种朦胧的结尾留给读者们无限想象,又好似留下了一个讽刺效果,将拉姆塞先生的迟钝讽刺到极点,相反又通过这种对比给卡兰迪先生这个角色增添了一丝人情味,更加符合他热心快肠的人物个性,也直接地导致了结尾处“我”对于卡兰迪先生态度的转变。
3.3. 双重否定
双重否定往往能更加强烈地表达肯定的情感。文章结尾“我”对于卡兰迪先生已有强烈的改观,“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评价变成了“I did not entirely dislike Mr. Kelada”,意为“我也不那么讨厌卡兰迪先生了”。这无疑表明“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态度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由之前对于卡兰迪先生莫名的讨厌,到如今逐渐认识到卡兰迪先生的闪光点,体现了“我”作为叙事者对于整个事件的情感变化,同时通过前后对比,既讽刺了英国白人绅士对殖民地东方人的歧视,又增强了故事的幽默感。
3.4. 长短句相间
长短句可以调节句子节奏,使句式错落有致,张弛有度。同时由于语句长短不一,句子蕴含的信息量也各不相同,因此可以起到调节氛围的作用。在文中31段,毛姆为了渲染卡兰迪先生爱管闲事的个性,使用了一大段句子来描写他在船上短短三天做的事,“He managed the sweeps, conducted the auctions, collected money for prizes at the sports, got up quoit and golf matches, organized the concert and arranged the fancy-dress ball.”从琐事到大型活动,毛姆用一长串词组渲染了卡兰迪先生的忙碌安排。然而,紧接着是一个短句,“He was everywhere and always.”“我”认为卡兰迪先生爱管闲事,这种评述性的句子短小有力,同时充满语言张力能让读者感到一种戛然而止的讽刺,达到了很好的幽默效果。
从这一部分可以看出毛姆深厚的写作功底,情节的跌宕起伏除了可以从遣词中得以体现,同样也可以从造句中得到生动的效果。对于语法的灵活运用可以让讽刺、强调、对比等效果得到最大化的体现,让作品在语言上更加充满张力,涵义更为隽永。
4. 修辞层面
小说中毛姆运用了许多修辞手法,使语言能够生动刻画人物形象的同时增强语言的表现力,也激化了小说的讽刺效果。
4.1. 反复
尽管作品篇幅短小,作者在措辞上多次使用反复来表达讽刺的效果。最典型的是“I did not like Mr. Kelada.”这句话反复了四次,这种高频次的反复让读者能够感受到“我”对于卡兰迪强烈的讨厌之情。未见其人,先憎其人,表明当时社会对于东方人的一种偏见,而不断的反复让这种偏见的程度得以加强。同时,这样的反复也赋予了作品一种节奏感。另一例子中,作者重复使用“something occur to sb”这种物称主语、表意客观的句型,如“The possibility that he could be mistaken never occurred to him”,“It never occurred to him that he was not wanted”,这种客观的结构恰恰渲染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情感,好像卡兰迪先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是受人欢迎的,从中也暗示了“我”对卡兰迪先生的负面评价,以及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对于来自殖民地的卡兰迪先生优越的、高高在上的态度。作者通过这些反复的句型渲染了“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反感之情,与后文故事发展中人物展现的性格产生强烈的对比。
4.2. 陌生化
陌生化手法指不用常规的表达,而是用对读者来说比较陌生的表达,让读者在认知和情感上更多的去体味,达到审美或暗讽的效果。词汇层面的陌生化手法主要有:词汇的特殊搭配、特殊指代和词汇重复等 [3]。在作品开头,毛姆使用了“oriental smile”(But Mr. Kelada flashed an oriental smile at me.)这样一个不太常规的搭配,东方并不适宜作为笑容的修辞属性,难道笑容还区分东方和西方吗?这个偏离常规的搭配让读者感受到了叙述者“我”作为英国白人对来自东方殖民地卡兰迪先生的优越态度。另外一个更为典型的例子是作者在珍珠项链风波这一幕中,三次使用“Levantine”一词,如“He…resented bitterly the Levantine’s cocksureness”,“He handed the chain to Mr. Kelada. The Levantine…”等。Levantine意为“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人”。故事的叙述者“我”明明可以用卡兰迪的名字或者第三人称代词来指代其人,却反常地屡屡使用Levantine这个比较生僻的专有地名来指代人物。这一陌生化手法传达出叙述者“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选择与卡兰迪先生保持距离,甚至大有看他出丑的意味在其中。
类似的手法还表现在 [4],作者很少直接去指涉英国,而是使用曲笔,如用“The Union Jack”英国国旗(The Union Jack is an impressive piece of drapery)和“King George”乔治国王(King Georg has many strange subjects.)来指涉大英帝国,作为大英帝国权力的象征。这种手法更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去体味其中微妙的讽刺含义,既暗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大英帝国视角,以及白人对国家的自豪感,也富含微妙的反讽。这种手法既展现了当时时代条件下的背景,又讽刺了后殖民时代的民族歧视和种族歧视。
以上这些用法可以归为作者有意识地创造的陌生化手法。The oriental,Levantine,Union Jack这些词汇集中在一个短短的篇幅里,折射出人物背后的社会、历史和政治环境。一个有着高高在上的帝国视角的叙述者“我”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同时也暗含作者对这种态度微妙的讽刺,读起来富有极大的张力。
4.3. 对比
运用对比的方法可以将两种不同的事物放在一起比较,相互衬托,从而使某些特征凸显得更加明显。在小说中,对于拉姆塞夫人的异常举动,身为打赌双方的当事人,拉姆塞先生和卡兰迪先生有着不同的反应。毛姆并未仔细地描写拉姆塞先生的反应,而是通过“我”的反应来陈述,“我”很纳闷,拉姆塞夫人的举动如此异常而拉姆塞先生却一点都没有觉察出来。反观卡兰迪先生,一开始当他确定项链价值不菲时,他的脸上绽放着胜利的微笑。(“A smile of triumph spread over his smooth and swarthy face.”)而当他觉察到拉姆塞夫人的异常时,他几经努力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决定将这个隐秘的秘密替拉姆塞夫人隐藏下来(Mr. Kelada stopped with his mouth open. He flushed deeply.)。从这个场景中,我们可以看出,拉姆塞先生对于夫人缺乏基本的关心与尊重,只关注自己的面子和与别人的赌约;而卡兰迪先生在对比之下,显现得更细腻、敏感,更具有人情味。这二者的对比已然可见两个角色的性格差异,而讽刺的是,作为整艘邮轮上“最令人讨厌的人”,卡兰迪先生保护了拉姆塞夫人的秘密,也间接地保全了拉姆塞先生的面子。而这一切,拉姆塞先生都被蒙在鼓里,甚至还沾沾自喜于眼前的胜利。
另一处对比是对卡兰迪先生前后性格和人品的对比呈现。在前文中,卡兰迪先生是个粗线条的人物,他爱管闲事、自来熟,爱显摆,饶舌,读者似乎也更倾向于认同矜持保守的叙述者的态度,即“所有的人都讨厌他。”(He was certainly the best hated man in the ship.)而在后文珍珠项链事件中,如此粗线条的人却敏感地关注到了拉姆塞夫人的表情变化从而推断出拉姆塞夫人隐秘的故事。前文那个多管闲事、爱显摆的卡兰迪先生宁愿选择成为众人眼中的蠢蛋,在对赌中故意输给拉姆赛先生,也没有暴露拉姆赛夫人的秘密。这件事情之后,读者能够意识到卡兰迪先生不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多舌的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而是一个粗中有细、敏感善良、真实丰满的人。
最后,除了人物性格之间的对比,毛姆在塑造“我”与卡兰迪先生的关系上也运用了先抑后扬的比手法。在“我”与卡兰迪先生没有深交之时,“我”拘泥于世俗偏见,以及自己对殖民地人的偏见,认为卡兰迪先生粗俗、爱管闲事;而在“珍珠事件”之后 [5],“我”因卡兰迪先生的敏感善良而对卡兰迪先生有着强烈的态度转变。这种态度的对比不由得引人深思,帝国白人绅士对于东方人的偏见是否正确?在一个篇幅这么短的作品中,不仅卡兰迪先生这个形象得到了发展和丰富,“我”这个叙述者的形象也发生了改变,从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到对卡兰迪先生心生好感,这一改变的过程也揭示了帝国政治的偏见对人伦关系的影响。
5. 语篇衔接连贯和整体结构
作品一气呵成,开篇首句“I was prepared to dislike Max Kelada even before I knew him”与尾句“At that moment I did not entirely dislike Mr. Kelada”互为呼应。作者对卡兰迪这个人物的呈现是前后对照、先抑后扬的,“我”这个饱含偏见、高高在上的英国绅士对他的看法发生了转变,这些线索构成了作品的基本结构。作品将“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看法作为文章主线,这种看法和感情的变化随着文章推进一步一步体现出来。“dislike”作为主题词在文中出现四次,前面三次是表达我对卡兰迪先生的讨厌之情,最后一次出现在作品结尾的双重否定中,表达了作者态度的反转。这个核心词汇作为反复的照应手段,贯穿全文,在作品开头、中间、结尾形成了整体的语篇连贯,使得作品结构成为一体,也赋予了作品一种节奏感。
同时,这种重复照应手段在前文渲染了“我”对于卡兰迪先生的反感之情,与后文故事发展中人物展现的性格产生强烈的对比。卡兰迪先生是一个热情、善良、善解人意的人,而“我”的偏见来自于殖民宗主国对殖民地人的偏见。最后“我”的态度转变,形成了强烈的双重反讽修辞效果。在前文中,处于优越地位的“我”处处讽刺卡兰迪先生的粗俗、不自知和另人讨厌的言行;后文中,“我”对卡兰迪先生的认识转变是对于“我”先前高高在上的态度和偏见的反讽。
6. 结语
总而言之,在词汇层面,毛姆用词恰当准确,在人物外貌等特征上的描写给故事奠定了基本的人物信息;通过语法的灵活运用和修辞的合理发挥,将喜剧效果、讽刺效果渲染到极致,深刻体现后殖民主义时代“白人”的高傲、自大,与之相对的是文章突出了东方人卡兰迪先生的开朗性格。卡兰迪先生的热情与真挚;“我”的偏见与高傲;拉姆塞先生的自大与狂妄还有拉姆塞夫人的谨慎与小心,这些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在毛姆的描写下栩栩如生,成为了当时时代下,不同阶级、不同种族小人物的缩影。《万事通先生》集中展示了毛姆高超的文体意识和创作才华。